N据《中国青年报》
核心提示 陈小鲁已经67岁了,他想寻求一种能够让自己问心无愧的生活。所以,10月7日,在这个国庆长假的最后一个休息日,他早早起床,将一封写好的“道歉”讲稿装进皮包,向北京八中出发。几天前,他专门上网看了一晚上“五四宪法”,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部宪法。他说,自己当年违反的是第89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法院决定或者人民检察院批准,不受逮捕。
他要为之道歉的往事发生在47年前——“文革”初期,北京市的各中学爆发了对校领导和部分老师的批斗。在这场浩劫中,北京八中党支部书记华锦自杀身亡,教师高家旺自杀身亡,党支部副书记韩玖芳被打致残。
在那段疯狂的岁月里,陈小鲁的名字广为人知。他是北京八中的“造反”学生领袖、革委会主任,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陈毅元帅的儿子。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有话不说,就太晚了”
白色长桌的一边坐着8名曾经的中学教师,头发白了;另一边坐着15名曾经的学生,头发大多也已经白了。10月7日,北京市第八中学对面一间茶社的会议室里,空间局促,暗淡的灯光照在老人们的脸上。
“在座的,张显传老师80岁了,大部分老师也都70多岁了。连我们这些学生年龄最小的也有60岁了。像曹操讲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有话不说,就太晚了。”陈小鲁第一个发言。他的头发已经全白,皱纹也深陷在脸上。
他的情绪有点激动,放下手中备好的讲稿,大声地致开场词:“‘文革’之后,老师对我们的冒犯宽容大度,我想代表八中当年伤害过你们的校友,向你们真挚地道歉!”
这已经不是陈小鲁第一次向老师表达歉意。过去校庆活动,他曾专门走到几位当年遭受批斗的校领导面前亲口致歉。但他渐渐觉得,相比于私下致意,自己还欠老师一个“公开而正式的道歉”。
今年8月19日,一封落款人为陈小鲁的“道歉信”出现在“北京八中老三届同学会”用作内部交流的博客上。信中这样写道:“八中老三届同学会正在安排一次与老校领导和老师的聚会,我希望能代表曾经伤害过老校领导、老师和同学的老三届校友向他们郑重道歉,不知道校友们是否授权我做这样一个道歉?”
这篇博文在8月21日被媒体发现,并被拟上了“陈毅之子陈小鲁就文革中批斗学校领导发道歉信”的题目,在网络中广为流传。
“人有他的尊严,有他的权利,是受宪法保护的”
这封信其实只是陈小鲁回给同学会秘书长黄坚的一封私人邮件。
“我收到黄坚发给我的一组照片,全部是1966年校领导被当作黑帮批斗和劳改时的情景。”陈小鲁记得,黄坚在邮件的最后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中国历史上需要道歉的人很多,但是我们今天——一个历史上特殊的日子,可否从我做起,勇敢地向老师们说一声:对不起您了,我们真诚地道歉!”
那天是8月18日。47年前的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第一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群众和红卫兵。那一天,陈小鲁和上百万人齐声高喊着“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口号走向广场。校领导靠边站后,陈小鲁成了造反学生里的领袖人物。
他给黄坚的邮件里写道:“我的正式道歉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做这样道歉,没有反思,谈何进步!”
第二天,8月19日,黄坚将这封回信放到了同学会的博客上。他说,此前也有人一再向老师道歉,但陈小鲁的反应仍然让他感到“很不简单”,“因为陈小鲁本人并没有打过人,他也公开反对打人”。
他们的老师赵荣尊曾提起,当年,学生把她堵在教室里,要给她戴高帽、剃阴阳头。凑巧路过的陈小鲁拦下这些少年,“你们可以批,但不许揪斗,不许剃头”。后来,赵荣尊挨了一个多小时的批,陈小鲁一直站着陪她。
“经过47年我算明白了,人有他的尊严,有他的权利,是受宪法保护的,但当时我不知道这些。”陈小鲁坦率地说道,“我那时候只是有个朴素的认识,党的传统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有一条,不能虐待俘虏!”
但是,死亡很快发生了。一天,八中党支部书记华锦上吊自杀。陈小鲁至今记得当时的情景。
“我是没有打人,但我还是造反了,这一条我就错了”
同学会内部,有人觉得,道歉的应当是当年打人的学生,而不是陈小鲁。
8月24日,学者张鸣发表文章,写道:“不止‘红二代’,就是一般人,也往往在‘文革’中具有双重身份。一方面,他们或深或浅都是受害者,另一方面,也程度不同地参与过伤害别人……但是,不知怎么一来,所有人突然之间都变成了受害者,偌大的一个民族,几亿人都在受害,而加害者只有林彪集团和‘四人帮’……这样一来,一场持续十年、卷入几亿人的灾难,除了几个死掉和在监狱里的人之外,在现实生活中,就没有了加害者。”
采访中,陈小鲁专门谈到这个问题,“我是没有打人,但我还是造反了,这一条我就错了。你可以推脱,说那是大环境的错,不是我的错。这也对。但是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八中啊,八中有1000多个学生,是每个人都造反了吗?是每个人都去积极批斗老师了吗?没有啊。我也可以选择不挑头,但我还是参与了,而且是带头的呀!”
“我们不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后人和历史”
一个曾与陈小鲁在“文革”期间有过通信往来的学者认为,“陈小鲁的这种政治态度和立场代表了一批人,特别是代表了那批在‘文革’初期最早响应毛泽东号召起来‘造反’,又最早对发动‘文革’表示怀疑直至否定的人们。”
1971年“9.13林彪坠机”事件是陈小鲁思想转变过程中的又一个节点。“林彪都副主席、接班人了,他为什么还要造反?他干吗呀?吃饱了撑的?”陈小鲁有了一个解不开的“思想疙瘩”。
1975年“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兴起,作为沈阳军区最年轻的团政治部主任,陈小鲁被分配到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批邓”。出乎很多人意料,他给岳父粟裕写了一封信申请调动,说“道不同不相与谋”。
陈小鲁说,从那时开始他已经“不想再说违心的话了”。1991年,他与体制告别,下海经商,自称“无上级个人”。及至今天,这种民间身份则间接帮助他可以选择公开向历史低头致歉。
“已经47年了,将近半个世纪,经历了风风雨雨,开始一步步反思,当时觉得‘文革’是政治错误,后来发现它的根本问题在于违宪。”他开始主动谈论当下,反复提及“反日游行里那些砸车打同胞的年轻人”,“‘文革’的基因是不是已经消除了?类似的东西会不会再发生?很难说。”
陈小鲁看重反思,却反感舆论“将道歉者崇高化”,“每个人都是在书写自己的历史,这只是我的个人选择而已。道歉就高尚,不道歉就不高尚?我不认为是这样。真正的反思不见得非要道歉。我相信,那段经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
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秘书长郝新平对那段狂热的岁月印象深刻。她曾是北京师大女附中(现北京实验中学)的红卫兵代表,亲眼目睹校党总支书记卞仲耘被自己的一群女学生打死。她曾经发短信询问陈小鲁关于公开道歉的事。陈回复说:“遗忘是人类的天性,90后有几人了解这段历史?我们不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后人和历史。”
“不要再去重演这段历史,不要斗争老师,不要斗争任何人”
47年后,这些学生和老师,在年龄界限不再那么分明,白发、老年斑以及日渐松动的牙齿同时在他们的身上显示着岁月的力量。
但在10月7日上午的这场聚会上,他们又部分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年轻的、年老的他们出现在一张张黑白的、彩色的照片里,在屏幕上反复播放。
循环播放的照片里并没有1966年的那段日子,这是播放者黄坚刻意的安排。但那些残酷的回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就冒出头来。老团委书记张庆丰提起,自己曾在深夜被学生叫到音乐教室接受审查,他被要求“从窗户里爬进去爬出来再爬进去”,回家后这个大男人哭了2小时。当年的物理老师张连元刚一张嘴,就忍不住哽咽起来。“文革”中他曾因家庭出身问题挨斗,他的妻子——另一所中学的人民教师,于1968年坠楼身亡并被学校视为“畏罪自杀”。
在将近3个小时的道歉会上,仅有这两次,老师们流露出了内心的痛苦。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并不愿自己的学生执著于道歉这件事。
“没有必要站出来道歉,你们也是受害者,当年是阶级斗争为纲,谁能不拥护?”年纪最大的老师张显传第一个发言。坐在他旁边的老党总支书记卢进则说,“老师对待学生,就像父母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学生犯再大的错误,我们也能理解。”
“没有必要追究你们的责任。”张连元努力用手按住自己的眼角,好像在避免再次流泪。他抬起头,像是叮嘱般地说道:“但是要总结这一段历史,把法治建设提到重点,今后不再出现类似的问题。各位,我们希望你们能在这方面进一步作出应有的成绩。”
面对老师的谅解,陈小鲁和其他几个校友没有再多说什么。在聚会结束的时候,计三猛忽然大声说了一句:“感谢老师的教育!感谢老师的宽容!”所有到场的老学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向坐在对面的老师们深鞠一躬。
道歉会结束后,陈小鲁领着记者回到北京八中。“现在的孩子们可能对‘文革’没有什么概念了。我挺希望他们能了解那段历史,哪怕知道我们八中曾有过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期也行,不要再去重演这段历史,不要斗争老师,不要斗争任何人。”他叹了口气,从校门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