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鸭梨摘自《非虚构的我》
母亲说，我生来就不爱哭，一哭大了就会手脚抽筋，口吐白沫，跟犯癫痫病似的，叫人害怕。
于是，我从懂事起，就一直在抑制自己哭，有泪总往肚里吞。印象中，我从17岁离开母亲后，十几二十年中好像从来没有流过泪。去电影院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周围一片哭声，只有我，脸上干干的，心里空空的。我发现我已经不会流泪了，泪腺已经干涸了，死掉了。
1992年春节，年近三十的我第一次带女友回家探亲，第二天要走了，晚上母亲烧了一桌子菜，兄弟姐妹聚齐了，吃得热热闹闹的，唯独母亲一言不发，老是默默地往我碗里夹菜，默默地看着我，那种眼神像是不认识我似的。我随意地说，妈，你老这样看着我干吗？妈说，我是看一眼少一眼了，等你下次回来时，妈说不定就不在了。说着，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这时我多少已经感觉到一些不对头，姐又多了一句，说什么妈恨不得我把一桌子菜都打包带走，好叫我吃着她烧的菜想着她等。姐的话没完，奇迹发生了：我哭了，眼泪夺眶而出，嘴唇一松动，居然呜呜有声，浑身还在不停地抽搐，妈吓坏了，以为我老毛病又犯了，一下像小时候一样把我揽在怀里。可我却泪如泉涌，最后几乎变成号啕了，身子也软透了，没有一点气力。一桌子人，谁都没想到我会这样哭。
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起母亲的面容，眼泪就会无声地涌出。就是说，我的泪腺又活了，是母亲激活的！我承认，也许很多男人都要承认，我们在很长的一个年龄段里，心里是没有母亲的身影的，我们心里装着可笑的“世界”，装得满满的、傻乎乎的。等我们明白这一切都很可笑，准备把母亲重新放回到心里时，发现母亲已经老了，走了。
哭，让我把母亲再次放回到心里。虽然我们相隔数千里，但我还是经常看得见她。看书时要看见，听音乐时要看见，看电视时也会看见，以致有时看广告都要看见。比如刘欢唱“心若在梦就在”，我看到那个少年在风雨中冲到刘欢身边，我就看见了母亲。每回看见心里都酸酸的，要流泪。
不久前，老婆出了几天差，晚上孩子突然发起烧来，喂过药后烧倒是立马退了，转眼儿子又睡得很香。但心有余悸的我怎么也不敢入睡，便久久地望着儿子，望着望着眼泪又出来了：因为我又看见母亲了。
麦家/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