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摘自《西安晚报》
我与我女儿小年朝夕相处，我从她身上学到的，不亚于我教给她的。而成人，不过是大一号的幼儿。
我在工作，她在我身边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我实在写不下去，哀号：“你好吵呀，和你在一起我累死了。”
她说：“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一点儿也不累。”
我说：“你当然不累。”
她反问：“我和你有什么区别？”
她还不懂，同一个时间，同一份存在，同一种关系，每位当事人的感受、想法、立场都不一样。
成年人也一样，否则就不会有人问：我们相爱十年，为什么他突然提分手——“相爱”？你确定？你只能听到你心的声音，而他也许和我一样，觉得你好吵呀他累死了。
小年的最爱是蛋炒饭，而我又放了肉、虾仁、香肠，还炒进去绿油油的竹叶菜。她既见美食，十分欢喜，往上一扑——说时迟那时快，这顿饭祭地了。
她伤心地哇哇大哭：“我要我要。”
我忙着打扫清场：“没有了，给你吃面包吧。”
“我不是故意的呀。”她非常委屈、非常委屈地看我。
动机和后果，并不一定直接对应。无心之失也是失，无意的言行照样会铸成大错。并且，覆水难收。
成年人也未必全懂吧。否则我们不会听到那么多的“我真的没想到”、“我也是一番好心”。是的，过失致人死亡与故意杀人，在法律上量刑差得很远，但，对于死者来说，完全一样呀。
吃饭时，她吃着吃着，上半身趴上桌来。我呵斥：“手肘拿下去。”她像一只小蝙蝠一样坚持挂着：“这样舒服。”我强行把她揪下来，像从礁石上剥离一枚珍珠贝，她挣扎不已，哭得心都碎了。我索性把她的椅子推到远远的、够不到桌子的地方。
等她不哭了，我再轻言细语：“年年，手肘上桌会妨碍到其他人夹菜的。不能为了自己舒服，让其他人不舒服，对不对？”
她眨巴眨巴还泪汪汪的眼睛，不说话。
下一顿饭，她无意中又趴下去，马上弹起来，对自己说：“妈妈说，手肘不能上桌，会妨碍其他人。”为自己的表现良好得意地笑起来。
太多成年人还不如她呢，怎么舒服怎么来，从来没想过其他人有多不舒服。他们活在世上，像一台轰隆隆的压路机，所向披靡，遇佛压佛，遇人压人。小年，闹过别扭之后进步了，他们可能永远不会。
所谓成长，绝不只是指身高到达七尺，腰围索性超过身高，而是学会替人家着想，承担行为后果，照顾其他人的存在……这些幼儿园起就在教的规则，够我们用一生了。
学会这些，就是传说中的：懂事。
还有一些事，小孩懂，大人反而未必。
一次，我装可爱、奶声奶气问小年：“年年，妈妈好爱你，你是不是最爱妈妈呀？”
她沉着地摇摇头，朱唇轻启：“姥姥。”
是的，我最爱她，她最爱的人不是我。就好像，同理可证，最爱我的人是我母亲，而我的爱，给了另一个人。这不是孤证，张洁回忆母亲的文章叫做《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一次阅读，我还年轻，只觉得刺眼，心想为什么不是“世界上我最疼的那个人”。到这个年纪，不禁感喟：老一代写作者，多么诚实。
爱生来就不对等。我在做了母亲之后终于明白。
而我决定，做一个懂事的女子，努力接受“我爱她远胜她爱我”这个残酷却最合天理人情的事实。
（叶倾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