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海都记者 刘燕婷 许茵茵 文/图
核心提示 上周六一早,阿颜(化名)在厦门市区前埔城中村买了一袋血橙和枇杷。这是在养老院的母亲最爱吃的水果。这一天,他特地理了发,还刮了胡子。
“妈妈,你能原谅我吗?”他拉着母亲的手,抚摸她几乎被剃光头发的头。
“舒服。”母亲缓缓抬头,眯眼看太阳。她认不出眼前这个显得苍老的中年男子是谁。
14年未见,母子竟无言。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阿颜多希望能定格在世纪之交。那时,他父亲还没被自己气死,母亲还没痴呆,自己开着农场,身家百万,女友还给自己生了个女儿。
万恶之源是海洛因。阿颜因贩毒被判无期徒刑。2个月前,经过6次减刑的阿颜重获自由。
“我要讲自己的故事,告诫吸毒贩毒的人改过自新。”三天前,曾在狱中自费订阅十多年海都报的阿颜拨打海都热线通968111忏悔。
“最风光时资产过百万元”
他俨然已经是成功老板;只有家人知道,他迟早会被毒瘾害死
阿颜看着路都走不稳的母亲,难以接受。他脑海中,总是14年前那次见面的母亲。
2000年8月,阿颜被押往龙岩闽西监狱。隔墙一见,母亲怀抱未满周岁的阿妮(化名),前来告别。“母亲眼泪哗哗地流,将女儿往我面前举,让我再看孩子一眼。”阿颜至今记得一个细节:母亲几乎哭倒,但始终抿着嘴,没哭出声来。
此后14年,因为母亲身体每况愈下,不能坐长途车,阿颜再未见过母亲一面。
“年少轻狂,不知珍惜。”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阿颜叹了口气。
阿颜出生在厦门市区的岭兜(当时是开元区),父母都是国企工人。他有2个姐姐1个哥哥,阿颜则最得宠爱。但正是这份溺爱,让阿颜逐渐变成了古惑仔。上世纪80年代,厦门刚被设为特区,各种新鲜玩意多起来。十几岁的阿颜,一下子就被黄色录像带吸引了。初一没读完,他就谈女朋友,打架闹事,最终被请出校园。
在街头浪荡时,阿颜结识一对吸毒夫妇,倍感时髦,开始吸海洛因,从此拉开人生悲剧。
“戒毒苦啊。”同去养老院的姐姐陈女士,也打破沉默,讲起弟弟的那段时光。
“老爸恨铁不成钢,还把他送到私人戒毒所。那时80多岁的奶奶还在,寸步不离跟着他,怕他再去买毒品。他整晚睡不着觉,骨头酸疼,奶奶哭着用枯柴的手帮他按摩,整夜整夜念经”。
阿颜一度振作。1996年,阿颜在同安办农场,养了上千头猪,还有鱼、鸭。“最风光时资产过百万元,我们全家都在指望着他。”陈女士说。两年后,同居女友还为他生下了女儿。
有家有钱有事业,阿颜在邻居眼中已然是大老板。然而,只有家人知道,他迟早会被毒瘾害死。
“你叫阿淑,我是你最疼的儿子”
他坐牢14年终于出狱,而母亲却没能等到,去年得了老年痴呆症
1998年,席卷亚洲的金融危机给阿颜带来灭顶之灾——农场倒闭。
为每天几百上千元的毒资,阿颜开始贩毒。他曾多次到广东陆丰的博社村买毒——这被称为中国贩毒第一村,直到去年底才被公安部指挥3000警力打掉。在狱中,他从海都报上看到这条新闻,长吁一口气:这个村害了多少人!
阿颜当年在厦门贩毒圈已混到大哥级。1999年,警方搜出100多克海洛因。阿颜唯一庆幸的是,没被判死刑。
在养老院,阿颜站在母亲床头,讲这一段悲剧,试图让母亲想起一些什么。
“啊!你是谁啊?”刚由护工梳洗完毕的母亲突然凑过头来问他。
“我是你儿子。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我啊?我是谁?”78岁的母亲呵呵笑,露出稀疏的牙。
“你叫阿淑,阿——淑。我是你最疼的儿子。”阿颜喂母亲一块血橙。
忘了,都忘了。母亲没等到他出狱,去年得了老年痴呆症。这两个多月,阿颜每天都到养老院,帮妈妈按摩、梳头泡脚,几乎每天都重复上面的对话,希望她有一天能记起这个“不孝子”。
阿颜被捕后,女友独自离开。入狱不久,父亲又气又思儿,也撒手人寰,独独苦了母亲拉扯孩子。
“父亲的死,是我太不孝。”说起最疼他的父亲,阿颜双手紧握,“我更该恨的,是我自己。”
无期徒刑,一度让阿颜绝望。“家破人亡,我这辈子也许就再无出头日了。但我想到含恨去世的父亲、老母亲和年幼的女儿,我还是咬牙告诉自己要早点出来,趁母亲还在人世,尽最后的孝心。”
阿颜积极劳动,多次立功。今年1月,他结束了13年5个月的囚徒生活,拿着《释放证明书》出狱了。
“你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和女儿的二十几条短信,几乎是“独角戏”,女儿不回短信不叫爸爸
另一个让阿颜坚持改造的人是女儿阿妮。
这14年,姐姐陈女士在街头摆摊卖花赚钱,定期给阿颜汇生活费。为了不让阿妮忘记爸爸,陈女士再难也要每年带她去探监,“阿妮很懂事,每次去都会讲外面的生活给她爸爸听”。
“女儿还会给我写信,五六岁时不会写字,就画张一家人在公园的画。她读小学时还寄来300块的压岁钱,说要是不够她还会再想办法”,想到女儿如此懂事,阿颜总抱着信大哭。
“阿妮现在都16岁了,读初三,成绩不错,个子比我还高,很漂亮。”阿颜对女儿很自豪。
“阿妮,阿妮……”安静晒太阳的母亲,听到阿妮名字,突然有了回应。大家都惊奇的是,母亲脑中像是有块神奇橡皮,擦去了所有的记忆,唯独记得自己拉扯了十几年的小孙女。
“那,我们叫阿妮来看你好不好?”阿颜掏出手机,做出打电话的动作。“好啊。”母亲又应和着。
电话最终没拨出。阿颜虽然想女儿,但女儿如今寄住岛外的亲戚家,会偶尔发发短信,但不愿意接他的电话。阿妮给他的解释是因为“你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出狱两个多月就只见过她3次,一次是过年团圆饭,一次是送书,一次是送户口本。”阿颜说,虽然只是跑腿,但能见到女儿,内心就觉得很满足,“这就是幸福吧”。
阿颜手机上,和女儿有二十几条短信,几乎是他的“独角戏”:“爸想你,请来个电话”、“奶奶要跟你说话,想你”、“爸想跟你聊天”……
没有一条得到阿妮的回复。仅有的女儿几条短信,就是要阿颜帮忙送书、送户口单页的。短信里,阿妮也从没叫过“爸爸”,短信的结尾通常都会客气地写着“谢谢”。
“这不像她。”陈女士很不解,“去年突然变这样,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叛逆”。
“我想告诫那些人走回正道”
出狱两月,他面试了十几份工作都被婉拒;他希望世人别再误入歧途
阿颜的老房子早被拆迁,安置房被出租以支付母亲在养老院的费用。他在城中村租民房,靠姐姐和朋友接济。
“谁没犯过错?社会要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看他每天都来养老院陪妈妈,养老院里的人都挺喜欢他。”在养老院,原本素不相识的陈大姐,如今每次带午餐来看自己母亲时,总会多煮一份饭给他。看到阿颜手机屏幕坏了,陈大姐还掏出一部新手机送给他。
“你看,手机,我不会用了。这时代变化太快了,姐姐给我买手机,打电话来,我都不懂怎么接,赶紧去请教路边的清洁工。”阿颜自嘲,当年自己“最潮”,如今已成“古董”。
阿颜所在的莲成社区,居委会书记牟宗蓉已帮他推荐十几份工作,每次都因学历低、有案底等被拒。阿颜的发小、公务员林先生还替他报名学车,自掏5000多元学费,“工作不好找,我只是想让他多条路子”。
在牟宗蓉印象中,阿颜是很阳光的,和别的涉毒刑释人相比,更乐观爽直,不避讳,找工作很积极,“他说就算扫地也可以,只要能别人要。最近又帮他推荐一个就业培训的,可以贷2万元来做生意。他说想学做厦门小吃”。
记者问他,为何要找海都记者,需要帮什么忙吗?
他解释说,“我在监狱自费订了十几年的《海峡都市报》,报纸和电视是唯一了解外界的方法。找你们,是想通过我的悲剧故事,告诫那些想要滑向歪门邪道的人,走回正道”。
“我想学着做好爸爸、好儿子”
他带着先人的牌位,拒绝为低保而与母亲分户,他发誓要建立一个家
上周六,记者还随阿颜来到城中村的租房。
他姐姐每月帮他支付500元租金。屋子不到10平方米,没有像样家具,冰箱门怎么都关不上,睡觉的铁床只有80厘米宽。阿颜也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几件衣服随意挂在墙上。
最醒目的是三个先人的牌位,放在电视机旁。一进门,阿颜熟练地抽出几根祭拜烟,点燃,对着牌位先拜拜。拜完,良久,他自言自语:都怪我不孝,连累先人跟着流浪。
居委会曾提出,让他和老母亲分户。“他母亲每月要三四千元费用,但有2000元的退休金,所以不能申请低保。我们曾建议他把母亲的户口转到兄弟那,他拒绝了。他说自己坐牢已经连累了姐姐、哥哥,不能再把母亲甩给他们,母亲的户口一定要跟自己”。阿颜说,“我才45岁,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找份安稳工作,租个大点房子,把女儿接回来一起过。我想学着做个好爸爸,还想做个好儿子”。
“我会做很多小吃,沙茶面、面线糊、咸稀饭都可以,实在没工作,我就摆个小摊点。”阿颜发誓,要建立一个真正的家。
让他百味杂陈的,还有当年道上的人,一些人试图找他坐坐泡茶,都被他拒绝了。阿颜说,14年牢狱,他终于戒了毒,如今再不能走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