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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10版:深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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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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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
渐渐逝去的缠足人生

张生娘坐在门口,看着马路上人来人往,静静地度过一天
103岁的刘娘,如今根本不出门,整天在床上
肖娘喜欢窝在屋里
刘娘将蓝色的裹脚布缠在小脚上
大孙女的到来让张生娘很开心

7月30日清晨7点多,阳光照进泉港峰尾镇诚峰村中岗路红山边一栋6层楼高的房子,98岁的张生娘刚刚起床不久,对着马路的开放式房门已经完全打开,小女儿特地给她选了这样的房间,让她每天都可以看到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

摆上脸盆、舀两碗凉水、再掺些热水、接着扯下衣架上的毛巾,张生娘一天的第一件事——洗脸,有些用力,脖子、耳朵后面被她搓洗得发红。一系列熟练的动作下来,她始终没离开那把塑料椅。

接过女儿递来的红茶,配着饼干,张生娘慢慢嚼着早餐。“现在妈妈走路必须得扶东西,出门靠拐杖。”小女儿指了指靠在墙角的拐杖说,热水壶、水桶、下水管道的位置也都设在墙边,就是为了方便妈妈洗脸。

小女儿一边比划着一边往外走,张生娘的眼睛追着女儿出门,直到女儿拐了弯,她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投向门外马路上来往的人。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门口,塑料凳下面的一双小脚,道尽着她的沧桑。

跪着走出全家的生路

缠着小脚的张生娘,没法干体力活,只能去海边扫海蛎壳来卖。沙滩很软,小脚踩下去整个小腿都会陷进去,她只能用膝盖代替脚,跪着在沙滩上移动,身后留下两条深深的印痕,像极了车碾过的辙痕。

6岁时,张生娘被婆婆抱来当童养媳,8岁时,在她缠脚的数月后,脚趾和脚后跟开始溃烂流脓,婆婆嘴里念叨着“不烂不小,越烂越好”,把咸菜叶贴在她脚上,说可以防止发炎。

她害怕婆婆责骂,晚上脚疼得再厉害却不敢哭出声,只咬着被子偷偷呜呜哼着。裹脚布被缠得复杂,缝得结实,她几次想找剪刀拆开裹脚布,却怎么也找不到剪刀。

成家以后,以为有了丈夫可以依靠,不料38岁那年,丈夫因病去世,养活3个孩子的重担压到了她肩上。那时,大儿子10岁,两个女儿一个6岁、一个3岁。邻居都劝她把两个女儿送人,可她舍不得。

为了养家,缠着小脚的张生娘,没法干体力活,只能去海边扫海蛎壳来卖。每天早上5点,她要步行到2公里外的海边扫海蛎壳。沙滩很软,小脚踩下去整个小腿都会陷进去,要用手去帮忙,才能把脚拔起来。于是,她只能用膝盖代替脚,跪着在沙滩上移动,身后留下两条深深的印痕,像极了车碾过的辙痕。

刘萍珍是张生娘的大孙女,小时候,她是阿嬷的小尾巴,常跟着去海边,“去晚了,别人会把海蛎壳扫光的”。在刘萍珍的记忆中,有一年的八月十五,月亮特别亮,阿嬷以为天快亮了,拉着睡眼惺忪的她往海边赶,结果扫了好久海蛎壳,也没见别人来,后来才发现是她们去得太早了。“那时阿嬷每条裤子的膝盖处总最先上补丁,阿嬷这辈子什么罪都受了”。

“印象里,妈妈的膝盖和腿上全是厚厚的老茧,用手一揭,就掉下一个硬壳。本该长在脚底的老茧,却长在膝盖上,为了养活一家人,她跪着走出全家的生路。”张生娘的大儿子回忆,爸爸去世后,妈妈要独自去野外割草生火做饭,割草时小脚蹲不稳,就把袋子或纸板垫在膝盖下,割完这处再爬到别处割,膝盖跪疼了,就坐在地上。

“一袋子草有60多斤,她半拖半抱地把袋子扛回家。长年累月跪着干活,让她的膝盖落下毛病,天气稍有变化,膝盖钻心的疼。妈妈围着家转了一辈子,以前围着家里生计转,现在围着家里几平方的屋子转。”

阿嬷一辈子的禁忌

大孙女说,阿嬷睡觉从不脱鞋,直接把布袋套在脚上就好了,阿嬷的脚从不让人看,理由怕吓到孩子。“只有爸爸见过她的脚,因为等阿嬷百年之后,爸爸要给阿嬷洗身子,迟早都要看的。”

“妈,吃中饭了。”11点多,小女儿端着一碗牛肉饭、一碗海蛏汤走进来。女儿搀着她坐到椅子上,看着黄澄澄的饭,张生娘平静的脸上有了笑容,脸上的皱纹顿时成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她拿起勺子舀了勺饭送进嘴里,不忘再来勺汤。十五分钟后,饭和汤一扫而空。

“我妈胃口和牙都不错!”女儿边收拾碗筷边说,妈妈95岁时,还能做针线活,对着太阳穿针,一穿一个准,她穿的小鞋全是她自己做的。

午饭后,张生娘兴致不错,想去门前回廊里坐着。女儿起初不愿让她去,害怕地板滑,“我们觉得妈妈像个名贵的瓷器,可经不起摔摔打打。”但想到妈妈难得主动开口要求,她同意了。

张生娘一手扶着女儿,一手摸着墙,一步步艰难地挪向回廊。从她的房间到回廊,短短5米距离,却是她最近一个月走得最远的距离。门前的狗可能许久没见她,扑上去示好,但链子不够长,扑腾几下放弃了,在离她一米外地方蹲着,静静地守着她。

下午快2点,一阵爽朗的笑声传进来,刘萍珍来看阿嬷了。“这么久没来看我啊!”张生娘嗔怪着,刘萍珍撒着娇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嘴里一个劲喊着“阿嬷好”。她知道张生娘可能要午睡了,麻利地从张生娘的床铺下,翻出两只藏蓝色的小布袋。

她拿着布袋靠近阿嬷,张生娘却摇着头推开她,表情突然变得严肃。“阿嬷误会了,她以为我要给她脱鞋子。我只想把布袋套在她脚上。”刘萍珍说,阿嬷睡觉从不脱鞋,直接把布袋套在脚上就好了。布袋长15厘米,宽10厘米,底部已经被磨出了洞,洞周围有一圈粗粗的针脚。

“脚是阿嬷一辈子的禁忌。”张生娘的大儿子承认,只有他看过她的脚。“阿嬷说怕吓到我们,从来不让我们看。”刘萍珍补充道。

下午3点多,张生娘醒来,头枕着左手侧躺在床边,盯着地板发愣。突然,她起身去拿靠在墙边的扫帚,以床中心开始清扫,小脚始终悬在半空。她整个人粘在床尾,伸直胳膊去扫2米外的地方,每扫一下,就会偷偷笑一下。

“阿嬷爱干净,闲不住。”刘萍珍说,阿嬷曾在南街经营过一个小卖部,直到她80多岁才关掉,后来随着子女搬到了红山边的新居,“所以,说起阿嬷的名字,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

如果这话传到肖娘耳朵里,她肯定会重重地哼一声,说句“我就没听说过她呀!”

一辈子窝在屋也不烦

丈夫在世时,柴米油盐都是他买回来。现在,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子女置办,子女买什么,她吃什么,从不挑剔。肖娘说,“我生来一副好脾气,一辈子窝在屋也不烦。”

93岁的肖娘住在后街一栋三层的石头房里,沿着张生娘小卖部旧址往前走,直到一个三岔口,拐进后街,左手边有棵半人高的小树,旁边就是肖娘家。

推开粗糙的木门,伴着门的吱呀声,肖娘在昏暗的屋里转过头。前一刻,她正坐在水管前,望着滴滴答答的水滴出神。

石头房里,她一个人住在一楼,楼上已经没法住人了,“房子老了,快塌了”。她的房间有些拥挤,一张古眠床占去大半,床边留下只容一人通过的过道,过道上搁着两把椅子,肖娘在屋里来回走动,都得扶着椅背。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手搭在椅背上,眼睛一会低头看看脚下的地,一会看看前方,脚慢慢往前挪。1米的距离,她花4分钟才走完。

肖娘左手扶着床沿,右手从床头里摸出一把蒲扇,用扇柄敲敲颈椎,自言自语:“这桶水滴得慢,脖子都杵酸了。”不需要别人的回应,她继续念叨着,“太阳这么烈,我的花呀!”她重新坐下,眼睛瞅着门外,手里噗嗒噗嗒摇着扇子。

从这个角度望出去,灿烂的阳光照射在门前花圃里的茉莉花上,阳光泻了一地。说起缠脚,肖娘思绪飘得有些远,她骄傲地说,以前丈夫总夸她的脚好看。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她在家里织布,做饭。为了给她省脚力,丈夫在门前的空地上,用砖头垒起一个花圃。她在花圃里种上应季青菜,省得出门买菜。丈夫在世时,柴米油盐都是他买回来。现在,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子女置办,子女买什么,她吃什么,从不挑剔。“我生来一副好脾气,一辈子窝在屋也不烦。”

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花圃上搭着一架葡萄藤,三四串紫溜溜的葡萄垂下来,藤下种着一排排密密的空心菜,阳光从茂密的葡萄叶缝里点点滴滴漏下来。可能被阳光晃了眼,她半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下午要浇水喽!”

从没把丈夫送到终点

肖娘说,因为这双小脚让丈夫看中了她,但也因为这双小脚,带给了她最大的遗憾。她这一辈子,从没把丈夫送到终点,年轻时出海只能送到村口,去世时下葬的那天,也只能送到山脚。

肖娘回忆,她5岁生日那天,妈妈用热水给她洗净双脚,趁脚温热,把大脚拇趾外的其他四趾用力往脚心拗扭,在趾间撒上明矾粉,再用布裹紧,她疼得哭喊起来。怕她乱动,缠不紧,阿嬷从后面按住她。每隔一两天,妈妈要拆开再裹一次,一次一次慢慢加紧,直到把脚裹成一个尖,再用针线密密缝合。这段时间会持续三四个月。

白天,她疼得没法站立,只能躺在床上,三餐都在床上吃。晚上睡觉,她要把脚放在被子外,脚闷在被子里,像在炭火上烧一样。夜里疼醒,又坐不起来,她就躺在床上哭。妈妈说,“小脚走路摇摇摆摆,那叫美仪美态,将来相亲定聘要拿女孩的鞋样给男方看。十分美人九分脚。”她知道嫁人是天大的事,只得忍着疼。

肖娘好像想起什么,又扶着椅背,佝偻着脊梁,往床边挪,她在床头摸索到一个开关,“啪”一声关掉风扇,“电费贵着嘞,怎么能忘记关呢!”又扶着床沿一步一步往回移动。她调整姿势重新坐下,半个身子缩进藤椅里,侧脸看着花圃,念叨着,“今年应该种丝瓜呀!”

思绪又回到过去,她说,因为这双小脚让丈夫看中了她,但也因为这双小脚,带给了她最大的遗憾。她这一辈子,从没把丈夫送到终点。丈夫生前,每次送他出海,她只能送他到村口。从村口到码头有1公里远,丈夫心疼她小脚会疼,早早催她回去。她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丈夫走出村口,身影越来越模糊。

肖娘73岁那年,丈夫去世。下葬那天,她拄着拐杖,跟着队伍后面,勉强走到山下。丈夫的坟挖在山上,她却没法爬上山。

“看着丈夫的棺木被别人抬上山,我只能坐在车里哭啊,一个劲地哭,可哭也没办法啊,我上不去呀!”每年清明,孩子们都上山祭拜,她也从没去看过丈夫的坟墓,“年纪大了,孩子们也不敢背我上山。”肖娘用扇子挡住脸,声音有些哽咽。

她看了眼屋顶蓝白相间的塑料布,“房子雨天漏雨,儿子给房顶铺了层塑料布。”眉眼间有些柔和,“守着房子花圃过了一辈子,哪天塌了哪天我就走了。”

肖娘用扇子指了指对面荒草丛生的房子说,“以前里面住着个刘娘,年纪比我大,脚也比我大”。肖娘口中的刘娘今年已经103岁了,20多年前,她已随着子女搬出了后街。

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娘的曾孙女小黄发现,随着周围亲人一个个过世,太奶奶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刘娘一共生了7个孩子,现在还有3个,4个已经过世了。

刘娘住在女儿家,下午5点多,刘娘半闭着眼睛,懒懒地倚在床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床边矮柜的花瓶里插着几枝干黄的桂花,散发着香气,屋里只有风扇“嗡嗡”转动的声音。

刘娘缓缓睁开眼睛,女儿唤她吃晚饭了。女儿把一碗鲜虾汤放在矮柜上,把米饭递到她手里。她双手端着米饭,身子往前凑了凑,舀了满满一勺饭送进嘴里,使劲咀嚼让她的腮帮鼓起来,动作有些僵硬,更像是完成一个惯性动作。

“这是我妈今天第五顿饭,能吃是福。”刘娘的女儿笑着说,妈妈每天早上5点起床,吃第一顿饭,早上10点,中午12点,下午3点、5点都是妈妈的饭点。在女儿的记忆中,刘娘以前只反复做着三件事:织布、做饭、带孩子。

“前几年,母亲还能织布消遣,这几年,母亲一年一个样,手上没力气了,连织布也做不了,大多时间,就是静静坐在屋里闭目养神。”

刘娘16岁嫁进黄家,白天,她踩着小碎步,袅袅婷婷得去夫家的造船厂,为工人们做饭,家和造船厂之间的路,是她走过最远的路。晚上,她开始织布,孩子们从小都是伴着织布的“吱呀”声睡去。刘娘一共生了7个孩子,现在还有3个,4个已经过世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刘娘的曾孙女小黄发现,随着周围亲人一个个过世,太奶奶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听奶奶说,虽然太奶奶从没出过村口,但以前还会出门的,现在太奶奶根本不出门,整天歪在床上。

刘娘眯着眼睛,不声不响在床头坐了1小时。孙媳妇过来拿走花瓶里枯黄的桂花,插进新鲜的,她的眼皮动了动,“只有换花时,奶奶脸上的表情才有难得的松动,但也看不出喜乐。我想她是高兴的吧!哪个女人不爱花呢?”

刘娘也从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脚。在小黄眼中,“太奶奶的小脚上永远裹着厚厚的布,有时蓝色,有时黑色。”晚上6点多,小黄把洗脚水端进屋里就自动退出来,从外面带上门。“噔”一声,小黄知道太奶奶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太奶奶洗脚从来不让别人帮忙。洗脚水都是第二天,太奶奶起床了,我们才进去倒的。”小黄说,“我们之间好像达成一种默契,从来不去探寻太奶奶小脚的秘密。”

晚上7点多,刘娘已经进入梦乡,张生娘则还坐在椅子上,看着暮色笼罩下来,街道沉入夜色,手里还攥着1小时前吃晚饭时,女儿递给她擦嘴的纸巾。

“一天过去呐!”她双手提着椅子,腿配合着微微站立,把椅子挪向墙边,低头从桶里舀了两碗凉水,再掺些热水进去,开始和早上一样,用力给自己洗了把脸。

“睡啦!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