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章武（作家，现居福州）

最近，我常常梦见我的拐杖丢了。

我着急，焦虑，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漫山遍野寻找它。我跑啊跑啊，跑到一条山涧边上，一纵身便跳了过去……

与拐杖相伴的七年

醒来了，我暗自发笑：假如我能跑能跳，还找拐杖干吗？

说来，我和拐杖相依为命已经七年多了。七年前，也就是我65岁那年，一向健步如飞、见山就爬的我，莫名其妙摔倒好几次，且每次倒地的方向，都像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向左，向左……”到医院一查，方知我腰椎里有一些多余的东西，正在压迫神经，造成下肢麻木、僵硬，且左脚尤甚。于是，我遵照医嘱，开始以拐杖助步。

好在那时福州有一个展销会，在一家卖木雕工艺品的摊位上，有一根来自台湾阿里山的藤木拐杖，木质的本色中呈现出虎皮状的斑纹，并带有几个自然生成的疙瘩，让我一见钟情。台商开价一百元，我回他“六六大顺”，于是，立马成交；于是，这根拐杖就成为我晚年寸步不离的伙伴。

坐轮椅的好处与坏处

有了拐杖，我平平安安从65岁走到了70岁。这五年间，我不但结集出版了《东方金蔷薇》和《一个人与九十九座山》两部书，还参加省里的作家采风团，先后走进26个县市，完成了26篇纪实文学作品。然而，就在我即将跨进70岁的门槛时，却在厦门一家宾馆的大堂里摔了一大跤，这一摔，拐杖飞出去了，左腿挂了彩，踝关节也随之肿起了大包。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不得不坐上轮椅。

初试轮椅，我立马发现它的好处和坏处。好处是进退方便，旋转自如，可让疼痛、麻木和乏力的双下肢充分休息。坏处是太舒服了，太容易习惯了，若一味沉醉在它的怀抱里，今后很可能就站不起来了，就再也不能出门远行了。于是，一百天过后，我当机立断，忍痛割爱，把它暂时封存起来。

刚好，有位亲戚从美国回来，带给我一架助步器，四条腿，全用不锈钢制成，我推着它在平地上徐徐前行，再也不怕倾斜跌倒了。当然，它只能用在无障碍的平路上，要是遇到阶梯，它就无能为力了。我家住在没有电梯的六楼，出门时，先要下96级楼梯。这时，我先把助步器折叠起来，挂在肩膀上，然后，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栏杆，慢慢挪动双腿，倒退着下楼。拐杖和栏杆，减轻了我双膝的压力；倒行的姿势，又让我身体的重心能保持稳定。下楼后到了平地，我把拐杖勾住脖子，再把肩头的助步器取下，打开，于是，借助其前两腿底部的滑轮，后两腿底部的摩擦力，既可徐徐向前推进，又可在必要时止步暂停。我的这种出行方式虽然很笨拙，但毕竟安全、稳妥，不必再担心摔跤了。

自号“七腿翁”

由于我出门时，共需动用七条腿——父母给的两条原始腿，外加拐杖一条腿、助步器四条腿。好啊，总共七条腿！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古稀之年的我，居然同时拥有七条腿，显然，这比别人富足多了，于是，我便乐呵呵地自号为“七腿翁”。

转眼间，又两年过去了。作为“七腿翁”的我，不但照样出门理发、看病、推拿，参加老同学、老朋友聚会，还照样参加作家采风团，继续走进本省的九个设区市，开眼界，接地气，撰写新作品。当然，随着年岁的增长和肢体的衰老，我也越走越吃力了，好在一路上有我的老伴作陪，更有许多好心人搀扶照料，我总算没有掉队，没有被时代所抛弃。特别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今年夏天，72岁的我，居然还能一步一拐地走进白水洋，填补了我走遍八闽山水旅游地图的一大空白，实现了我多年的夙愿。

我还可以卧游天下

我常想，人生的道路千万条，但每一条路都必须走，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作为一个作家，更应一辈子走在人民大众的队列之中。尽管我这“七腿翁”垂垂老矣，走得很慢，很吃力，姿势也不够优雅，不够潇洒，但只要我还能走在路上，我就不会虚度晚年的余生。

按照古希腊神话的说法，人生可分为三个阶段，即四条腿爬行的幼年阶段,两条腿勇往直前的青壮年阶段，借助拐杖三条腿蹒跚前行的老年阶段。而我，十分荣幸，在经历以上三个阶段之后，居然又有了当前“七条腿”走路的第四阶段。我还想，今后，当我站不起来时，我还有坐轮椅继续走路的第五阶段。最后，当我只能躺在床上时，我还可以卧游天下，那将是不用腿，而用思想走路的人生第六阶段。

由于病痛，我比健康者拥有多一倍的人生六个阶段，为此，我感到十分富有。

生命不息，行者无疆。只要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在路上，沿途的风景就无比精彩。

当下，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不再做梦，不再丢掉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