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木木不悔(福州·凤港村)
我小时候是跟爷爷睡的,每天醒来,都赖在床上,爷爷看我醒了,呵呵地看我笑,然后扯开嗓子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母亲就端着一碗米汤烫的鸡蛋羹上来,爷爷喝一半,给我留一半,留在碗里的,全是浓浓的蛋花花……
爷爷走的时候在冬季,有阳光暖暖的午后。他走后这些年,每逢有阳光的冬日,我都会有莫名的孤寂感伤。
我的老家在林森故里凤港村,林森曾任国民政府主席,而我爷爷是文字辈的,名叫林文经。
爷爷是老小,上面有三个哥哥,但他却一早就结婚了。
爷爷跟我们忆苦思甜时说,他十七岁奉命结婚,那年奶奶十六岁。我奶奶是他的表妹。
那么早结婚,是因为要给我曾爷爷做大寿。曾爷爷想着要大寿当天双喜临门,四对孩子媳妇齐刷刷站那儿贺寿,那多喜人啊!
于是,曾爷爷理想中的“贺寿图”实现了,那大概是1930年左右的事,那次村里做了三天三夜的大戏,好热闹!
我最爱的爷爷
热闹的后果,是爷爷一个人承担的——大寿之后的那些年,奶奶一口气给爷爷生了6个孩子,四男两女。再后面出生的,就直接被奶奶的姐姐给淹死:孩子太多,养不活。
而奶奶生我大姑妈的时候,十八岁的爷爷还在师范校读书。爷爷说,他还没有感觉到成人的自由,突然就做父亲了,就毕业了。他年轻时在闽侯上街的一所小学当校长,但是做了不长,因为夫妻连孩子8张嘴,都要吃东西,爷爷只好辞去了清贫的校长职务,当了国民党政府的征粮主任。那时爷爷才40来岁。
家族虽大,曾爷爷也留下了老祖屋,却帮不上小家庭多少忙。
我是1974年出生的,小时候还见过曾爷爷的大宅子,大概是上个世纪盖的,有上堂、中堂、下堂,上堂用作红白喜事,酒席可以一直摆到下堂,西厢房一溜下去住着爷爷那些侄子们的亲眷,东厢房那边住着乡亲们。
我家的祖坟非常大,埋在里面的,是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大伯公大伯婆——我们的家规,祖坟只能是长房的,代代相传。前年送走了长房堂嫂,她就可以葬在祖坟里,而我的爷爷和三伯公,都是自己另寻墓地,不能和亲生父母葬在一起。我二伯公去了台湾,讨了小老婆,再也不回来,就老死在台湾了。
在分家的时候,爷爷是净身出户的,大概是读了点书,不想争那么一点有限的家产,爷爷于是没有住在大宅子里,只要了一块地。听乡亲们说,我爷爷那时候做砖窑,就用自己的砖,盖了房子。我和弟弟一出生,就一直住在爷爷上世纪60年代盖的房子里,砖木结构,造型独特,楼上四间楼下四间,在当时,方圆百里可算是数一数二的。
我懂事的时候,爷爷已经六七十岁了。在我记忆中,他耳朵很大,左耳很长,走起路来,左耳一颤一晃,别人说这样的有福气,长命。体质也很好,声音洪亮,健步如飞,还能挑着150斤的谷子,背着100多斤的药桶给橘树打药。在生活条件还不很好的上世纪80年代初,爷爷却可以经常挎着竹篮子上街,给我们带排骨肉回来。就凭这些排骨,乡亲们说爷爷是个能人,我信。
爷爷说,为了小孙孙小孙女,他得多活几年,就把自己几十年的烟瘾给戒了,烟瘾上来的时候,就把放在口袋里的冬瓜糖拿出来一粒含着,冬瓜糖真的帮他把烟给戒了。
我离家到外面工作时,爷爷已经很老了,经常躺在床上,他见了我,就开始絮絮叨叨,他说了什么,我从来也没明白。他说了下一句忘了上一句,我听了上一句,也不知道他下一句要转折到哪儿去。他自顾讲,我抱着一本书,只漫应着哦哦嗯嗯,心思都在书上,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样度过了。若干年过去,才知道,这样子,也是幸福!
爷爷走的时候,我人在外地,接到电话,很震惊。
我没有见上他最后一面。
他临终前,我的父母,也没有在他的身边。
我的父辈
我父亲在他那辈兄弟中排行老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
父亲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脑袋瓜没有那么灵光,是一个木讷的、老实巴交修理地球的庄稼汉。而我的大伯、二伯、叔叔,都在外工作。因为爷爷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他们便经常寄钱回来。
我记得大伯父说过,他小时候,喝着只有几颗米粒的稀地瓜粥,摸摸眼睛,就上学去。可见家境还是艰苦的。大伯父边上学边工作,考上了清华大学工程专业。
大伯父毕业后,一直都在湖南长沙的设计院,做到了总工程师。快退休的时候,忽然想落叶归根,要回福州来,因为这边温和的气候很适合大伯母的身体。福建省经福建筑设计院接纳了大伯父,条件是他得推迟5年退休,大伯父答应了。
在我的表兄们看来,大伯父是很迂腐的,省里市里不知道有多少重要的设计项目经过他的手,他从来没为我们在那些承包商啊建筑队啊说过关照的话。我不止一次听过表兄在背后骂他,甚至在他面前挖苦他的迂腐,但大伯父说,设计有风险,他得做能让自己安心的事,晚上闭上眼睛,才能踏踏实实地睡好觉。
二伯父在“文革”期间就去了香港,只是隔三差五地会给爷爷寄港币回来。但爷爷这一生,直到临死,都没有见过二伯父他们一家的面。
听说二伯母的家族还是很显赫的,但大伯父出差去香港,探望过二伯父,回来说,二伯父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还要供两女儿海外留学,他们的日子,好像也很不容易啊!
我大伯母是大伯父读书时遇上的,大伯母后来又把自己的小妹子介绍给我叔,那就是我婶婶。叔叔很迟才要孩子,我的堂妹堂弟要小我10岁8岁。
在我父辈的兄弟中,叔叔跟我们走动得最多,我们都跟他亲。文化大革命断送了叔叔上大学的梦,叔叔上山下乡那会儿,去了偏远的山区任教,堂弟堂妹很小的时候,被放在他们的外婆那寄养,所以我们和叔叔婶子相处的时间很多。后来,叔婶调回了老家的隔壁镇任教,我和弟弟的好日子也来了。叔叔婶婶还没要孩子的时候,无疑是最疼我的,他们经常带我去赶集、看电影。而调皮天性经常让我干出各种捣蛋的事:像叔叔婶婶在上课,把我留在宿舍里,我能溜出来,跑到空荡荡安静的学校走廊上,把挂在那儿的钟给敲得震天响之类的。熊孩子当然会被叔叔惩罚:要么面壁,要么罚跪一炷香,甚至被罚跪在痰盂面前痛定思痛——其实直到现在,我那些顽劣野性的行为,还被我的叔伯姑父们拿出来当笑料。那时候只有爷爷能镇得住我,爷爷保留着戒尺打手的习惯。
我记得我们都长好大了,还经常在节假日,走一个小时的公路,带些土特产去看望叔叔婶婶,婶婶总会给我们做好吃的(那些东西我母亲一样都不会做),而婶婶总会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大快朵颐,把她做的美味吃个底朝天。到成家后,我还偶尔带着孩子,到叔婶那儿去蹭饭。最难忘记那个寒冷的冬日,我、弟弟、叔婶围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婶婶弄的她家乡四川口味,辣椒刺激出我们的清鼻涕,我们就擦一擦鼻涕,再继续吸着鼻子吃,很爽!
然而,这样的镜头后来没有了——11年前,叔叔被诊断出淋巴癌,婶婶因为焦虑过度,突发心肌梗塞猝死。叔叔一生吃过很多苦,在大病面前,心态却还是很好的,他坦然面对病魔,自我调节养生,活过了10个年头。去年,因为回老家盖新房子劳累,病情复发,终告不治。叔叔活了70岁。
我们这代人
在我这一代,堂兄弟姐妹们,能读书的,都到更广阔的地方去了,像叔婶那房的堂弟堂妹,一个在上海读研,一个去了重庆读计算机系。留下来的,在一个狭窄的地方里,有时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鸡飞狗跳。到改革开放后,我们凤港这地方,本来就是属于城市近郊,交通发达信息畅通,看看外面的世界,一个个突然都醍醐灌顶:与其把精神力气搁在一个锅里吵,不如到更大的地方力争上游——后来,便再也看不到汉子抓铁镐泼妇抓辫子的景象了。
我出嫁后的第三年,2001年,京福高速公路福州段动工,我娘家的老房,还有我家那些祖房,全部夷为平地。政府划出了田补贴了钱,大家各自另立门户去了,我再也听不到那些隔壁门房里的窸窸窣窣吵吵闹闹了……
但孩童时很多美好的记忆,却都留在那些拆掉的老房里,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老房的情景。我有时很盼望家族聚会,好问一问临终在爷爷身边的人,我爷爷是怎么走的,他走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我想跟他们说,我现在还经常做梦,梦见雾色朦胧,爷爷穿着绿色军大衣,在村口翘首企望……
这里,给出一个平台,写传家的故事:从你往上三代,追溯曾祖、祖父与父亲行走人生的轨迹——2000字以内的家族故事,被采用刊发的,我们还发给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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