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洪晖(泉州·南安)
“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一切。——钱穆
我奶奶死于1996年,活了93岁。在我与她相伴的四十年里,她唯一一次提到我爷爷,只说了6个字。
那是1973年,我上高一。一个初春的早上,奶奶带着我走过一间破旧的柴草房,她突然带我拐进草房,从脱落的土坯墙一个窟窿里抠出个塑料包。打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包,是一张发黄的军人照。照片上的军人身材高大,腰里别着一把枪,看上去气宇轩昂,精神抖擞。奶奶指着照片说:“这就是你爷爷!”
我惊异之极,但看着照片,激动与兴奋之情油然而生。我伸手抚摸了一下照片上的爷爷,只说了声:真帅。
那年我已经不小,看得出爷爷身上穿的是民国时期的军服。那个年代,这样的照片也是在扫除之列的。所以我不敢再吭声,看着奶奶把这张唯一的照片又藏了起来。这张照片,与我只有这一面之缘,数年之后,它在一场火灾中消失了。
以上,就是奶奶告诉我有关爷爷的全部信息。
而我所知道爷爷的一生,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我爷爷生于南安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大名晚邹。爷爷19岁成为军人,后来投入民军,当了一名连长。爷爷与奶奶结婚后,长年在安溪、南安、同安三地驻防征战。偶尔回家,也是住几天就匆匆离开。奶奶则留在爷爷造的大厝里操持家务。
1932年秋,爷爷率部征战途中,遭遇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遇难,时年35岁。留下32岁的奶奶,以及四个孩子——当年7岁与6岁的大伯父、二伯父,是抱养的,我父亲才3岁,叔叔还在襁褓中。
爷爷死后,奶奶雇人把爷爷的灵柩从同安扶回家乡安葬。奶奶从此守寡,含辛茹苦把我父亲兄弟拉扯长大。
奶奶拉扯大的孩子不止我父亲四兄弟——我爷爷死后第二年,即1933年冬,爷爷两个堂兄弟因病相继去世。两年后,他们的遗孀都改嫁了。这两房人家,一家留下一男一女,另一家留下一个孤儿。这二男一女皆由我奶奶抚养长大。孤女解放前由奶奶主婚,嫁给眉山乡一叶姓华侨人家,因其富有,我们这辈都称她为大富姑。我读小学时,经常跟父亲及堂兄弟们到大富姑做客,大富姑待我们极好,逢年过节,总会托人给奶奶送红包及洋参、高丽参、万金油等罕见的物品。奶奶过世时,大富姑自己不能来,派儿子来为奶奶送丧。另外两个孤儿长大后,一个在解放前参加赤卫队,因在战斗中负伤,与部队失去联系,后来辗转到泉州涂门街租店修理自行车,我们这辈人称他为笑伯。另一个我们称他为川伯,1951年成为德化葛坑林场工人。笑伯与川伯成家立业后,每年都接我奶奶去住一阵。
我的大伯父与二伯父读了几年小学,便辍学回家,二伯父后来跟人学打铁,成为远近闻名的铁匠。我四叔自小耳聋,没上过学,从小跟随我大伯父种田。四兄弟中独我父亲天资聪颖肯读书。解放初,他在南安一中高中毕业,成为一名小学教师。
我懂事的时候,父辈四兄弟已然分家,奶奶跟了我四叔。大家还都住在爷爷手造的古大厝里。那时候,全家人对爷爷的过去讳莫如深。偶尔有邻里与我家人口角,便张口“土匪”,闭口“恶霸”地叫骂。而我奶奶、母亲每逢此情此景,总是刻意回避,在她们如惊弓之鸟的神色中,我约略推测:爷爷也许不是一个好人吧?
长大之后,我感受到爷爷留下的身份阴影,仍然笼罩在我们的生活中。
我父亲因为爷爷的关系,加之喜欢舞文弄墨,一吐为快的禀性,被清除出教师队伍,成为“异类”,后来也去当了铁匠。而我因为爷爷与父亲的历史问题,整个小学与中学时代从来没有参评过“三好学生”,高中时期,也多次申请入团未果。
上初中一年级时,有一回,我到父亲朋友家吃“佛生日”。席间,善于讲古的前辈借着酒兴侃大山——讲到爷爷,讲他们上世纪30年代如何在南安开公路、办学校等传奇故事。说我爷爷号称“民军第一神枪手”,爷爷驾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汽车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影,也被渲染得神乎其神。甚至于爷爷的警卫双腋夹住两根3尺见长、50cm口径的圆竹筒,站在旷野里,任由5米开外的爷爷双枪齐发而能面不改色的淡定,也变成动人心魄的传奇故事。
置身爷爷的故事中,恰似时光倒流,让我既激动又胆战心惊,生怕人家揭短似的,浑身不自在。还好,父亲的朋友家人并没有挑明我的身份。
爷爷一生戎马倥偬,身经百战,结下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恩仇。他这样一个乱世军人,当然难免参与疆场杀戮之事,却也有过行侠仗义、乐善好施之举——爷爷为家乡建桥、修路,是翁山学堂发起人与创办者之一,这些,乡人也有口皆碑。
晚年的奶奶,很以自己能有儿孙满堂为幸福。我想这是奶奶自己修来的。奶奶一生做了不少好事,如1931年,奶奶资助三个贫穷邻居的儿子去南洋谋生。这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回过几封信,就没了消息。另一个在印尼,我记得是我读初中一年级时,他回过家乡,奶奶还让我给他送去猪脚面线,说是“脱草鞋”。他给奶奶回了许多价值不菲的礼物。
1975年,我高中毕业后,跟着乡人出门做建筑工人。1977年,我回到家乡,因为家里的历史问题,政审不过关,错过了那年的高考。1978年,我终于得以参加高考,上了大学。我想是我赶上了时代,我是有运气的,但也许更多的,是因为有奶奶一生行善遗给后代的福泽。
爷爷建造的古大厝,今年,由我的堂兄弟们拆掉改建了。
(注:本版左上配图为薛行彪先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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