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2014年12月30日上午11点,我们叩开了老陈的家门,他一身奶爸打扮出现在门后,胸前的红色格子背袋里,儿子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我们几个陌生人。
眼下,老陈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将儿子拥在胸前,如果碰到天气好时,就带着儿子在四楼顶的阳台上踱步,晒晒太阳,“小孩多晒晒阳光,可以补钙的”。
老陈脚下这栋占地100m2左右的楼房,是年轻时靠打工攒钱盖的自建房,共四层,每层隔成三室一厅,可如今他已经不是房子的主人。
当年的独子阿旺患上重病,为筹集医药费,他将房子抵给了一名亲戚,阿旺最终走了,房子也没有留住。亲戚看他们生活窘迫,不仅让他们继续住,还让他把房子租出去,收些租金回来抵债。
说起阿旺,原本热情的老陈,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阿旺在他心里有不可替代的位置,“他身高1.7米多,做事情稳重,力求完美,很帅气,集中了我和老婆的优点,所做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取名阿旺 寓意兴旺发达
阿旺16岁时许下心愿:父母为了他,辛劳了一辈子,他要考上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好好工作,先报答父母,再娶老婆
时间回到1993年4月1日下午4点半,南安市医院妇产科产房,儿子降生,护士将男婴从产房里抱出来给家人看,老陈急急忙忙走过去,伸手想去抱儿子。护士说,还不行,得先给小孩打防疫针。
待护士将男婴抱回产房时,老陈急忙将儿子抱在怀里。初次当上爸爸的他,那时才发现自己不会抱孩子,抱紧了,怕小孩子不舒适,抱松了,怕小孩子掉地上。正在他一脸慌乱的时候,岳母一边笑,一边将孩子抱了过去。
孩子满月的时候,他只请了几个亲戚来家里聚了一下,加了几个菜。大家商量一番,给儿子取名阿旺,寓意兴旺发达。
阿旺16岁生日,请了10多个同学,也在家中聚餐庆生。记得阿旺当时许下的心愿就是:父母为了他,辛劳了一辈子,他要考上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好好工作,先报答父母,再娶老婆。
说起这段过往,老陈已经泪眼婆娑,但嘴角却洋溢着自豪和微笑。
不像父子 更像兄弟和朋友
房子的陈设依旧,阿旺的QQ也依旧在线,似乎一切都从未改变过,但老陈知道,这些都是儿子留给他的念想
在老陈心中,阿旺一直童心未泯,从小学5年级起到高中,一次次与他玩躲猫猫的游戏,并且乐此不疲。老陈笑着回忆说,阿旺有时会躲在家中的门后,忽然跳出来站在他面前,然后大笑着说,“老大,你没被吓着吧!”他便大笑着回答,“我可不是胆小鬼”。
老陈每天下班后,都会到阿旺的房间里去找找看,如果阿旺不在,他就会坐在床上等。阿旺知道这点后,有时候会钻到床底下,等老陈坐到床上时,忽然钻出来吓人。
即便是到了今天,老陈还是会习惯坐在阿旺的床上等一会儿。虽然房子的陈设依旧,阿旺的QQ也依旧在线,似乎一切都从未改变过,但老陈知道,这些都是儿子留给他的念想。
老陈也曾问过阿旺,“你为什么叫我老大呢?”儿子回答,父亲是兄妹四个,家中排行老大,老陈就默认了儿子的叫法。老陈的亲戚朋友都说,老陈和他的阿旺,不像父子,更像兄弟和朋友。
永远的痛 欠儿子一个道歉
让老陈遗憾的是,他曾经冤枉阿旺偷同学的MP3,但事后查无实据,却从来没有向儿子道过歉,这件事成了他永远的痛
阿旺参加中考时,成绩全是A。孩子的第一志愿是培元中学。成绩揭晓的当天上午,培元中学的老师要录取他,他答应了,下午另一所名校的老师也要录取他,他说不行,他已经答应了培元中学。
那时老陈有些不解。但阿旺却自有一番道理:老陈就是培元中学毕业的,他要和老爸做校友。
阿旺曾经说过,父母舍不得他,不愿意他走得太远。即使以后清华北大录取他,他也都不会去,他的愿望是考取厦门大学,就是方便来照顾父母。
让老陈遗憾的是,他曾经冤枉过阿旺一次,但他从来没有向儿子道过歉,这件事成了他永远的痛。
事情发生在阿旺读初一时。当时,阿旺去一个同学家里玩,其间同学的一部MP3丢了。这名同学跑来向他告状,说阿旺拿走了MP3。他就责骂儿子,儿子说他没拿,同学家里还有其他小孩子,可能是其他小孩子拿的,还为此哭了两三天。
那段时间里,老陈避着阿旺,虽然他不相信儿子会做出偷鸡摸狗的事情,但他将阿旺的房间,书包里、衣服的口袋里,细细检查了好几遍,试图去证明孩子的清白。因为始终都没有发现MP3,他知道自己冤枉了阿旺,但他什么都没说,更没有说出道歉的话。
面对厄运 他却束手无策
两次手术花去近100万后,阿旺的肿瘤却又转移到大腿上,在北京治疗半年之后,突然有一天,医生疲惫地告诉老陈,“你还是带孩子回家吧”
2011年年初,阿旺和同学打篮球,一个投篮后,他右脚单脚落地后摔到,之后意外发现右腿酸痛无力。一个星期后,酸痛没有好转,去了泉州几家医院,医生都说是扭到筋骨了,不碍事。
一个多月后,酸痛加重,老陈带着儿子去了厦门一家医院,被发现有骨肿瘤,后又经北京、上海等三家大医院确诊。厄运悄然而至,医院建议换上真骨,匹配的一截要花费70多万,要去天津的骨库调用。
为了孩子,老陈一咬牙,东拼西凑,求遍了亲戚朋友,总算凑齐了这笔钱,完成了手术。本以为,病情可以因此得到彻底的治疗,然而,就在手术后,阿旺的伤口又发炎了。医生说,新骨头产生排异,需要改换人造骨头,手术费用要20多万,老陈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次手术也完成了,阿旺一度感觉效果不错,一家三口虽然举债累累,但却因为事情有所转机而高兴。
回到了家中,这个三口之家开始了正常的生活,阿旺回到培元中学继续读书。然而就在半年之后,阿旺的右腿又痛了起来。一查发现,肿瘤已转移到大腿上。院方建议他们,去北京治疗,治了半年之后,突然有一天,医生疲惫地告诉老陈,“你还是带孩子回家吧”。
“儿子可能救不了了”,但老陈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们回到家后该怎么办?”医生说,要不然你们找找老中医。老陈带着儿子回到泉州后,又四处打听到了专治肿瘤的老中医,但最后的希望还是破灭了。
突然离世 留遗言别再吵架了
“他是在家里离开的,”老陈说,看着儿子咽了最后一口气,他感觉天旋地转,接着夫妻两人都晕了过去,被亲戚叫醒之后,看了一眼孩子,又昏了过去……如此反复
2012年8月23日,对于老陈夫妻,是一个天塌地陷般的日子,那天中午12点,阿旺手抱着笔记本电脑撒手而去。
临终时,阿旺留下遗言给父母,“你们不要再吵了。”此前,因为阿旺身患重病,夫妻俩的脾气变得很差,有时会在孩子面前吵架。
“他是在家里离开的,”老陈说,看着儿子咽了最后一口气,他感觉天旋地转,接着夫妻两人都晕了过去,被亲戚叫醒之后,看了一眼孩子,又昏了过去……如此反复。
清醒过来之后,夫妻俩悄悄商量:儿子没有了,生命没了意义,还欠了100多万的债务。两人又想想,一辈子都没享过福,临死之前,还是要找个地方旅游一次,然后再去死。
可夫妻俩却一直没法走出家门,家里每天都会有10多个亲戚朋友和计生协会的干部轮番地上门聊天。
阿旺走的那天,江南街道计生协会专职副会长吴天赐,在接到消息后,立即赶到老陈家慰问。进门后的那一幕,他印象深刻,“他们显然已经哭累了,一个人对着电脑上的照片,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都在发愣”。
现在,阿旺的骨灰盒安放在宿燕寺,夫妻俩就经常跑到宿燕寺里,他曾一次次抚摸大儿子的骨灰盒,妻子王女士好几次瘫坐在寺里,久久不肯离去。
一桥之隔 不同的家庭一样的痛苦
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哪里也不想去,一只耳朵也渐渐失去了听觉
在与江南街道仅有一桥之隔的临江街道,魏阿姨也经历了和老陈一样的苦痛,她在失独最初的日子里,也不愿意接触外界,也曾想过寻求短见。
现在,魏阿姨开始慢慢接触社区文化活动,接受政府的救助。魏阿姨的声音很洪亮,唠起家常,不断地夹杂着她爽朗的笑声。独生女儿已经走了12年,别人都说,魏阿姨夫妻心情开朗很多了,但谈起那段往事,在爽朗的声音后,魏阿姨还是流泪了。
2002年农历7月27日上午11点,是魏阿姨失去女儿的那一刻。魏阿姨永远记得,那天女儿又开始闹感冒发烧了,一直喊热。丈夫负责在旁边扇着扇子,魏阿姨揣着一点钱匆匆忙忙地出门去买药。等回到家门的那一刻,因为没有灯,这个茅草屋里依旧是那么黑,丈夫还在那里打着扇子。但拉拉女儿的小手,魏阿姨的心,跟女儿的身体一样,都凉了。
“人都死了,你还扇什么扇子?”魏阿姨说,当时她再也忍不住愤怒,向丈夫大吼,然后只能抱着女儿号啕大哭。
21岁的女儿突然逝去,魏阿姨错过了最后一面,也没有听到女儿的遗言。她还是在丈夫的嘴巴里,知道女儿在弥留之际,只是嘱咐了爸爸几句,“爸爸你要照顾好妈妈,妈妈的身体不好。”
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哪里也不想去,一只耳朵也渐渐失去了听觉……
懂事女儿 上班2个月查出白血病
本是爱美、攀比的年龄,但女儿从小就没有向爸爸妈妈要过钱;毕业后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可上班才2个多月就查出白血病
时间回到1981年秋天,女儿小红诞生了。
魏阿姨觉得女儿很懂事,在那些年里,因为家里困难,吃什么穿什么都很紧张。本是爱美、攀比的年龄,但女儿小时候就从来没有向爸爸妈妈要过钱,魏阿姨说,每次觉得愧疚的时候,女儿却总是安慰自己,“妈妈,我们不需要去打扮的。”
之后,因为工作的调动,魏阿姨一家三口从三明返回了泉州老家,但因为经济拮据,之前就租住在泉州市区前坂的一间杂草房里,之后搬到一处租房。1998年,魏阿姨变卖了首饰嫁妆,东拼西借地凑了1万多元,将女儿送去了当时的泉州商业学校读书。
毕业之后,小红一直没有找到工作,虽然曾经在一家五金店里做实习会计,但三个月后工作还是没有保住。一个三口之家,两个女人都没有工作,小红一边帮忙做家务,一面盘算着怎么去上班。
最后,小红终于找到了工作,在一个唱片销售处做会计,但才上了2个多月班,小红却无缘无故地发了两天高烧。魏阿姨将女儿送去医院检查,经检验得知,小红患上了白血病。
悲伤夫妻 开始新的生活
因为亲戚的不断串门聊天,楼上还有一名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不断地前来嘘寒问暖。迷糊间,魏阿姨就像感觉女儿又回到自己身边一样,心情也开始慢慢好了起来
在女儿患病之前,魏阿姨已经找到一份清洁的工作。小红患上白血病后,一名同事保安自称他80岁的父亲可以治疗这个病。
魏阿姨记得,那时女儿的肚子圆鼓鼓的,老医生没有收钱,但为了给孩子治病,老人还特意搬来住,单单是退烧,就忙了2个多月。
烧退了,女儿的情况似乎好了一些。但命运似乎仍要刁难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就当治疗还在继续时,这名老医生却因为患上了感冒,没法出诊了。魏阿姨记得,那段时间里,女儿的病情似乎又反复了。
2002年农历7月27日上午11点,当魏女士忙着给女儿去抓药时,年轻的小红却悄悄地离开了。
失独初期,夫妻俩的家里人便开始不断地来“串门”。
魏阿姨说,女儿去世时,母亲也离开了人世,兄弟姐妹希望她去照顾下老父亲,来缓解情绪。因为亲戚的不断串门聊天,楼上还有一名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不断地前来嘘寒问暖。迷糊间,魏阿姨就像感觉女儿又回到自己身边一样,心情也开始慢慢好了起来。2个月后,从外地回来的弟弟,又拉又劝,愣是把魏阿姨夫妻拉回了娘家,开始照顾老父亲。
女儿去世后,魏阿姨因为心脏病还动了手术,需要长期吃药,而且没法上班,家里的收入只能依赖丈夫的退休金和打些零工。经朋友介绍,魏女士夫妻离开了伤心地,搬到了鲤城区临江街道,有了新的地方,新的生活。
新的生命 新的希望
老陈只要能天天看着小儿子,就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心里像吃了蜜似的。但新的问题是,他已经50岁了……
和魏阿姨迎来的新生活不同,老陈的新生活,则主要是因为新生命的降临。失独后的日子,岳父母不断催促夫妻俩再生一个。吴天赐很快为老陈夫妻俩办好了生育服务证。证件办下来没多久,老陈的妻子自然怀孕了。
但自始至终,老陈都觉得再生育很不靠谱。老陈算了一笔年岁账:如今他已经50岁,等到孩子大学毕业,走向社会时,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能不能担负得起一家三口和孩子上学的支出,“难道这孩子来到世界上是来受苦的吗?”
老陈找到吴天赐,要吴天赐动员他的老婆,放弃这个孩子。吴天赐有点郁闷,他劝老陈,政府可以帮这一家办理低保,困难准会过去的。老陈拗不过这位老朋友的劝说和家人的坚持,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
2014年6月30日,老陈的第二个儿子诞生。从此之后,赋闲在家的老陈终于有了工作,每天与小儿子形影不离。小儿子的降临,给夫妻俩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如今老陈只要能天天看着小儿子,就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心里像吃了蜜似的。
老陈说,他是一个不称职的专职奶爸,妻子因为年龄大了,几乎没有什么奶水,他只能给儿子喂奶粉。他无法再去打工,妻子自从大儿子去世之后,精神时常恍惚,只能打些零工,贴补家用。
对于老陈的情况,吴天赐也有些担心。“什么都要用钱,家里还有债务,老陈有残疾没法工作,夫妻两个收入又不多”。吴天赐说,目前的补助大部分限制在失独家庭里,老陈没了这部分福利,未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