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黄丽辉 黄丽源/文 黄清奖 林金目 谢建超/图
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一切。——钱穆
我的老家在永春县湖洋镇,新加坡第二任总理吴作栋的故乡,著名的芦柑之乡,闽南水仙茶发祥地。那里群山环抱,放眼皆绿,负氧离子爆表,境内印石山海拔高达998.4米。
这里有个如蓬莱仙境般的村庄,名蓬莱村,被泉州市委市政府授予“泉州美丽乡村”称号。我曾祖父这一支,就源自蓬莱黄氏始祖贵公。
显赫
据蓬莱黄氏宗族2009年编撰的《蓬莱黄氏流书(素德)公家谱》,我们黄家祖先源自河南,沿河南—福州—莆田—永春一线繁衍,直至贵公定居永春湖洋蓬莱。
具体说来,黄氏肇自轩辕,远祖陆终公之次子惠连封邑黄国(今河南潢川县),以国为姓,赐名黄云,为黄氏得姓始祖(一说伯益为黄氏始祖)。西晋永嘉末年,中原战乱,云公八十三世孙元方公由河南光州固始入闽,任晋安太守,居福州黄巷,为开闽黄氏始祖。九十五世孙岸公,历任徐州牧、桂州刺史,于唐至德元年(公元756年)由侯官迁居莆田涵江黄巷,为黄氏入莆始祖。岸公十二世孙大任公携子琮公,于宋淳祐年间由莆入永,为永春黄氏始祖。其时或乔寓桃源,或暂归涵江,至十七世孙瑀公及其子贵公始隶籍湖洋,定居蓬莱。贵公为湖洋蓬莱黄氏始祖。
贵公十四世孙流书(素德公)迁居湖城村立路头,新起大厝,名曰朝阳堂。那厝是典型的“皇宫起”,十间张大厝外加护厝共24间房,家族显赫可见一斑。如今,朝阳堂正厅敬奉的就是素德公。素德公有十五个重孙,其中重孙克招在朝阳堂附近新建了十间张大厝,称拱凤堂。
没落
我曾祖父名垂地,是克招的五世孙(贵公二十一世孙),他住的就是拱凤堂。我就是在拱凤堂出生的,并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
曾祖父育有六子,本来可以枝繁叶茂的,却只有我爷爷这支单传下来。长子启火因病早疫,二子不知所终,三子声交就是我爷爷,四子水、六子财分别被过继到同乡的尾寮和白溪,五子名号不详,且不知被过继到何处。曾祖父为何要把那么多个儿子过继给别人呢?据说是因为穷。
素德公能起好大的厝,但到曾祖父这代却家道败落,连孩子都养不活,除却个人因素,应该与时局有很大的关系。素德公及其后几代人处于康乾盛世,而我曾祖父处于列强入侵的光绪年间,清政府腐败无能,局势动荡不安,民不聊生。
潦倒
我爷爷生于1910年,38岁才生了我父亲。所以我出生时,爷爷已过花甲之年。自我懂事起,爷爷的头发都是白的,满口只剩一颗门牙。
解放前,爷爷在社会上混饭吃。他先后娶过两个老婆。大老婆育有二女,因为家庭无以为生,她抛下女儿改嫁到隔壁的德化县。两个女儿早早就被送到同乡的坂头村和尾寮村当童养媳,后来分别嫁到德化县白石村和仙游县官路尾。
爷爷娶的第二个老婆郭森,就是我奶奶。她原嫁蓬莱,因丈夫被抓壮丁多年未归,便带着一个女儿改嫁到爷爷家,生下一子一女,即我父亲清奖(1947年出生)和姑姑玉珠。再婚后,爷爷依然如故,奶奶不堪生活重负,在我父亲七岁时改嫁到仙溪。这下,家庭生活更加艰难了,可怜父亲小小年纪就要受很多苦。
幸运的是,爷爷自己能识文断字,所以我父亲得以进入学校读书。家里穷交不起学费,是好心的小学班主任林文远帮了他,初中的学费则是奶奶交的。1960年,中国经济处于困难时期,父亲刚上初中,学校离家将近三公里,他天天走砂土路往返。因为没鞋穿,即使是大冬天,他也是赤脚踩过木板架成的苏庄桥,落满冰冷白霜的木板桥上留下一个个脚印。放学回来,灶是冷的,锅是空的,家里如果有粮食,就自己煮,没有的话,只好去借。
父亲成绩不错,1963年升入高中,这在当地的穷苦家庭并不多见。不过,永春一中离家将近三十公里,那时候每周要上学五天半,他周六下午走路回家,周天下午带上米和菜走路去学校,每周要在路上耗一天时间。这样的生活只过了一个学期,他就因为没有粮食而辍学了。
高冷
1969年父亲结婚前,250元聘金还没有着落。爷爷就去找大女儿——嫁到白石村的姑姑要,姑姑慷慨地拿出30块钱,要知道,当时在供销社上班的人,月工资只有二三十元。回到家,他掏出20块钱给儿子办婚事,另外10元说要留着自己花。父亲只好五元十元地向二十多个人借,但到结婚前一天,聘金还有50元的缺口,外公因此很不开心。对此,爷爷置身事外。
在我记忆中,我家屋檐下总摆着一张长长的竹躺椅,爷爷每天都躺在上面,架起二郎腿,抱着一本厚厚的《水浒传》,好像永远也看不完。我们没有饭吃,猪嗷嗷乱叫,鸡到处飞蹿……他都视若无睹。爷爷脾气不好,很会骂人,小时候我们很怕他。看到我们从稀粥里捞锅底的饭粒、在锅边沥掉米汤的动作,他就讥讽我们是:关公巡城,半壁歇息。这样的话用闽南话讲出来,再配上他那鄙夷的神态,简直是一种羞辱。但不可否认,他很有古代读书人那种孤傲和清高的气质,用现在的话说是:高冷。
爷爷1990年去世,享年80岁。虽然他一生没有创什么业,记忆中也是骂我居多,但我在福州接到他离世的消息时,还是哭得很伤心。想起我回家时给他带沙琪玛时他那个高兴劲,我就后悔放假回去时没有多给他带一些。
自强
童年的不幸遭遇培养了父亲自强不息的性格和毅力,也使他明白:凡事只能靠自己。
生下大姐后,父母亲盼着能生个儿子,没想到我还是个女儿。在上世纪70年代的闽南农村,没有男孩意味着没人传宗接代,所以他们接着生。接连生下五个女儿后,终于有了个宝贝儿子。
在我的童年时期,我家就是九口人的大家庭。父母亲两个人要养六个子女和一个老人,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曾有亲戚要抱养我和四妹,或者想用儿子跟他们换女儿,还有人想买走五妹,都被他们拒绝了,他们要自己养活孩子。
自我懂事起,他们天天都在起早贪黑地劳作。他们耕种几分薄田,打理几块菜地,养猪养鸡养鸭,为全家人提供粮食、蔬菜和肉蛋。吃的问题勉强解决了,但购买日用品、孩子读书都要花钱,他们便利用农闲时种芦柑、种茶叶、做手工。
母亲从娘家带来了编畚箕的手艺,后来他们把这项手艺拓展开,编起竹席——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竹凉席,而是用宽宽薄薄软软的篾条编成的,用于搭建简易帐篷,或者作简易房的隔墙。他们不但自己干,还把孩子全教会,之后,他们就只负责把竹子加工成蔑条,编竹席的工作全部由我们完成。从念小学起,我们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编竹席。为了降低买竹子的成本,父母亲经常天不亮就步行到德化县大溪村扛竹子。那时候没有钟表,他们不知道是几点出的门,走到10公里外的目的地时天还没亮。两三根十厘米粗的竹子捆在一起,重逾百斤,他们就这样一人一捆扛着走回来。母亲虽是女流,干起活来却巾帼不让须眉,她以她的坚毅和隐忍默默劳作,与父亲并肩撑起这个家。
到竹席销路不畅的时候,父亲花90多块钱买了一辆人力板车,靠着帮人拉货和出租板车挣钱。他经常到离家十几公里远的印石山帮人拉地瓜。山路陡峭,弯道急,拉着1800斤的货下山,这么危险的活儿,每百斤运费只有三角钱。有段时间供销社拆迁,父亲便推着板车揽生意,出租板车的租金和人的工钱是一样的,一天一块二。在这样的艰难中,我家6个孩子,没有一个因为经济原因辍学。
创业
靠着吃苦耐劳,欠外公的50元聘金很快就还清了。1977年,父母亲盖起一栋两层小楼,楼上楼下共四房二厅。这是父母第一次起厝,楼不大,但已足够邻居们刮目相看了。
1984年,父亲看好茶叶生产的前景,用积攒下来的钱购置了制茶机器,在旧厝办起了茶叶加工厂,还聘了几个人。那段日子很辛苦,机械要24小时运转,父母亲经常通宵达旦地劳作,彻夜未眠。再后来,父亲瞅准时机,做起销售茶叶和芦柑的生意。
1994年,父亲有事来福州,母亲做主,买下湖洋最繁华的丁字街东路的一块地,开始了这辈子的第二次起厝。这回盖的房子是砖砌的,四层将近三百平方米。房子沿街一侧是店面,背街一侧在学校门口,也可以作店面。此后,母亲便在校门口当起小老板,卖文具和零食,炸些春卷、油条。母亲从不偷工减料,也不用不好的油和米面,她说农村人就讲个实诚。如今,我家小子还在怀念外婆炸的春卷,他说:“一个个都是鼓鼓的,很好吃。”
2004年,小弟毕业后在福州工作,父母亲动用多年的积蓄,在福州新店买下一套100平方米的房子。这已经是第三次“起厝”了。
转身
如今,我们兄弟姐妹三个在福州,三个在永春,且创造了一个家庭走出4位教师的佳话。留在老家村里的父亲,在乡亲们眼中颇有威望。每年春节,家里热闹非凡,二十口人济济一堂,年近古稀的父母,总是忙并快乐着——他们是该自豪的,正是他们的自强与自立,苦干、能干加巧干,才扭转了家族没落的局面,使我们——贵公二十四世孙,能顺利地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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