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陈惠燕（福州）

“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一切。——钱穆

2月21日，父亲走了。在他的雕刻桌上，中国兰默默地开花了。

家中那张始终井井有条的雕刻桌，与父亲相伴了75年。兰花是父亲重病时，福州晋安区人民政府和中国寿山石馆送来的。“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困厄而改节。”在我们孩子心里，父亲的品格和他的寿山石雕刻艺术，像兰花一样值得珍爱。

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时，父亲陈敬祥刚刚18岁，已从事寿山石雕行业数年。那时社会民不聊生，寿山石雕行业极不景气，艺人们只靠加工寿山石雕养家糊口已经非常困难，不少从业艺人不得不改行。

父亲一边寻找生计，跟乡里的理发师傅学习理发，一边给行医的父亲和长兄打下手，采购中草药。有一回，我爷爷叫他到福州小桥头采购药品“八百光”，结果商家卖给他太子参。药拿回家后，爷爷发现不对，在教我父亲如何辨别人参品种的同时，嘱咐他不要再去那家药铺，更不要再向他们采购药品。

父亲瞒着爷爷返回药店，气愤地痛斥商家不讲诚信，说：“药是用来救命的，做生意要讲诚信！”

出于对造假的痛恨，父亲的一生始终守信诚实。约人见面，他总是早到，从不迟到；别人请他加工寿山石雕，他总是亲力亲为，从不做签名牟利的事。

1953年，父亲参加福州郊区石刻小组，1955年这个小组发展为合作社，在合作社里父亲有了属于他的雕刻桌。就是在那张雕刻桌上,父亲创作了他的代表作《求偶鸡》。60年前的这件作品，就以其思想性、艺术性、独创性和工艺技巧，让人们对寿山石雕刻艺术刮目相看。父亲的三维镂空雕开创了寿山石雕新的雕刻技法，是寿山石雕刻艺术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创新。那时说起寿山石，有的人不一定明白这是什么艺术，但只要说起“鸡笼罩”（《求偶鸡》），大家都懂了，寿山石也随之在京城扬名。1960年，福建省选送《求偶鸡》为首批陈列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寿山石雕作品。1959年和1973年国内出版了两套《中国工艺美术》大型画册，每一套画册都有父亲的作品照片。

1956年8月，福州市第一批寿山石雕名艺人产生，共六人：郭功森、周宝庭、林寿公式、黄恒送、林友清、陈敬祥。据父亲说，他们那一批名艺人个个都有雕刻绝技，都是当时寿山石雕刻艺术的引领者。因此当时的名艺人不仅仅是荣誉称号，还有一点儿像现在的技术职称。父亲是那一批名艺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我敬佩父亲始终用他的雕刻实力说话的正气。

1978年，我作为福州市名老艺人的子女被特招进福州雕刻厂。在工厂里，我跟我父亲，还有郭功森、林寿公式、王乃杰等在一张大雕刻桌上工作，这张大雕刻桌由六张书桌拼成，每三张为一排，摆了两排。就是在这张大雕刻桌上，我看到父亲创作出一件又一件传世之作，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979年初创作的《莺歌燕舞百花瓶》。当时国家正在拨乱反正，百废待兴，这件花瓶作品，可以说抒发了当时百姓的心声。瓶面上用浅浮雕雕刻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情节；瓶身、瓶耳、瓶盖等处用高浮雕、圆雕（包括活链雕）等多种雕刻技法，雕刻了大象、羊、鸽子、孔雀、牡丹花、菊花等，作品俏色运用得恰到好处。我非常佩服父亲能够把中国传统文化寓意图案信手拈来的本领。

父亲教我的第一个雕刻技术是磨刀，他说，懂得磨刀，才知道怎样用刀。60年前，父亲创作《求偶鸡》作品时改良了传统寿山石雕刻刀具，当年他将改良的刀具样式用竹子削好，带着这些“竹刀”，利用每周一天的休息时间，步行往返上百里找铁匠铺，并用他微薄的收入请人加工刀具。由于打出来的刀具有形无锋，父亲还要用磨刀石一把一把地磨，再烧红、淬火。如今机器雕刻已经广泛应用于寿山石雕，但是父亲的雕刻桌上始终没有雕刻机器，他嘱咐我要学会用机器雕刻，但绝不能放弃传统雕刻技术。

父亲爱他的雕刻刀。他有一个习惯，每次收工前都要把用过的刀具一一磨好，上油，整整齐齐地放进工具箱里，即使时间已经很晚，人已经很疲劳了，他也是如此。在父亲去世前三个月，他还坐在他的雕刻桌前雕刻，雕刻完后他照样把雕刻刀一一磨好。他走后，我们打开他的工具箱，看到一把把父亲亲手磨过的锋利刀具，我潸然泪下。

父亲在30多年前就已经带着寿山石雕刻艺术走出国门交流，1981年5月4日《福建日报》“八闽快讯”刊登消息说，当年他在日本表演寿山石雕刻技艺时，折服了许多热爱中国文化的日本人，他回国后，还有日本友人寄来交流信件。

在我的眼里，父亲是一个善良、仁慈、懂得感恩的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由于父亲是名艺人，政府每个月特供给他两斤黄花鱼，父亲跟我念叨了很多次。这也是他在单位工作时兢兢业业、努力创新的动力，他要用作品表达他对国家的感恩。父亲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都铭记在心。曾经有一位相识的年轻人，看到他在街上行走，便开着车过来载他，就是这样的一件小事，他也会常常念叨，说现在这样的后生太少了。

我记得1986年的一个深秋，他下班回家，看见一个磨刀人衣着单薄，竟脱下自己的毛背心送给人家御寒，自己穿着单衣跑回家。父亲晚年，我们给他请了保姆照顾他，他自己喝牛奶时，一定要分给保姆一份。在当今急功近利而浮躁的社会里，仁慈和善良往往会跟“傻”联系起来，有时确实应验了“人善被人欺”之说。但我想，当仁慈和善良重见光明之时，一定是中国文化全面复苏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