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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15版:书香/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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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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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与风的幅面——从福州,到泉州(二)

冰儿萧萧/绘
泉州清净寺
马可·波罗航海图

N阿来(著名作家,四川省作协主席,著有《尘埃落定》)

“相比福州,我更愿意来写写此行在曾经因开放而繁盛了好几百年的泉州的所见所感。

一座叫刺桐的城

十来年前,去过一次泉州。惟一的原因,是因这座城曾经的一个名字——刺桐。总觉得那是一个异国风味十足的名字。那些引起我同样兴趣的地名是汗八里,是花剌子模,是暹罗,是占城。那是中央朝廷还没有动不动就兴起海禁之想的时代里流布于汉语典籍中的名字。

刺桐,这种春天开满红花的树木和番薯一样,也从南洋来。在唐代,就已改变了一座中国城市的城貌,“海曲春深满郡霞,越人多种刺桐花。”那时,阿拉伯人早已从海上来到过中国。

生活于10世纪的那个叫马苏第的阿拉伯人在他的地理学著作《黄金草原》中,已有了关于中国的描述,他说,从阿拉伯出发,要经过七个不同名字的海,“第七海是中国海”。那似乎也是他们向东航行的极限。

《黄金草原》作为一本古代的地理书,大部分篇幅说的是海,是船,是海路,和海路通往的那些传说般遥远的国家,却偏命名为草原。把海当草原,游牧其上,那是怎样的浪漫精神!这位地理学家甚至用阿拉伯语给中国的皇帝重新命名。比如奈斯尔塔斯、比如阿温、比如艾赛敦。他还记述了一位他命名为赫拉丹的中国皇帝,“令人建造了大船,以前往信德、印度、巴比伦等远近不等和通过海路可以到达的地区。他们必须以他的名义向这些地区的君主们奉送珍奇的和价值昂贵的礼物。返回时,又为他带来了在食品、饮料、衣服和毡毯方面最为珍贵,甚至是最为罕见的物品。此外他们还负有致力于了解他们曾参观过的所有民族的政府、宗教、法律和风俗习惯的使命。”

这些文字记述的大约是唐代时的中国。陆疆与海疆都高度开放的中国。

在这座城与郑和辟面相逢

在泉州游走,总是会与郑和辟面相逢。在地面上,一座面海的山丘,还竖立着一座高塔,传说郑和下西洋前,屡上此塔眺望海上浩渺的烟波。在地底下,前些年出土了一座被海边的风潮掩去的寺院。在这座重见天日的佛寺中,除了循例该有的佛教众神殿中的那些佛菩萨外,还有妈祖和郑和雕像,那些时常去往无边的海洋上闯荡的船民的庇佑之神,与佛教的偶像一起在同一座大殿中享受香火。郑和的先祖是中亚细亚人,从陆上丝路来到中国,到郑和从中国海航向阿拉伯海时,除了伊斯兰信仰,他已是百分百的中国人了。泉州当地史志中还有关于率船队扬帆远航前到灵山圣墓行香的记载。

灵山圣墓,坐落于泉州城东灵山南麓。唐武德年间,即公元7世纪初叶,伊斯兰教初创,即有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门徒四人随商队东来中国传教。正如《古兰经》经文所说:“船舶在海上带着真主的恩惠而航行。”这四位伊斯兰贤人到达中国后,三贤、四贤便在泉州居留传教,并在此终老落葬。这两座并排安卧于泉州的伊斯兰式墓葬,就是在整个伊斯兰世界看来,也是现存最古老、最完好的圣迹之一。

郑和下了西洋。他的航迹最远处究竟抵达何处,在今天的世界重又成为人们热心争论的话题。这其实并不十分重要。要紧的是他们的行为方式与目的,带着那么强烈的中国文化印记。

唐代或更早前的中国人如何扬帆去往海外,从中国的典籍中已很难寻觅翔实的记载,但在这些早于郑和下西洋五六百年的记述中国人航向世界的文字,仿佛正是对郑和们所做功业的详细描摹。

多元文化的遗存

至今,在泉州当地还有遥远的锡兰王子因故不能归国,而长留泉州,其家族世代繁衍而最终化入中国的美好故事。

漫步泉州城中,四处都有海洋文明所带来的多元文化的遗存。

伊斯兰教的清净寺创建于北宋,据说是仿照了大马士革著名的礼拜堂的形制。如今这座寺院已基本损毁,但有着鲜明阿拉伯风格的门楼依然高耸。倾圮的礼拜堂有了更中国化的名称:奉天坛。但四围的墙壁仍在,其西墙正中还有拱形的壁龛。内壁上镌刻的阿拉伯文的仍清晰可见。专家告知,这些文字都是《古兰经》中的警句。

浓重的树荫背后,开元寺双塔雄峙的身姿缓缓从际线上升起。眼前情景正合了李太白的诗意:“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顶高元气合,标出海云长。”刚来到庙前,我便被一块石雕所吸引。这块花岩石雕砌入了廊下的石阶。那狮身人面的雕像显然不是佛教众神殿中的造像。然后,在这座佛寺中,我们又相继见到了多个印度教风格的神像和建筑构件,或单独陈列,或已作为建筑材料嵌入了佛寺的整体构造。这些物件,透露出生动的文化气息:在这座佛寺建立之前,印度教也曾在这块向着海洋敞开的土地上传播,并构建过自己敬奉众神的神庙。活跃在这个城市的外邦商人,兴许也有接受了这种宗教的当地人,在这里以香花敬神,以歌舞娱神,以猛烈的祈祷求得神灵的佑助。

有史料显示,唐时,随贸易的人流,从陆上和海上两条丝路来到中国的,也有世界各地信仰坚定的传教者们的身影。他们带来了伊斯兰教、犹太教、摩尼教、祆教、景教,在泉州开元寺,我又看到了印度教也曾到访,并试图扎根中国的确切物证。

出得庙来,在佛寺之侧,我见到高过殿檐的几株菩提树,微风过处,那些有着七到八对明晰叶脉的绿色叶片便敏感地振动起来,发出细密的声响。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就是在此树庇荫下悟得佛教精义,而我辈俗人,不是阿难,不是迦叶,也仿佛听见佛所教导:“谛听!谛听!汝当谛听!”

那天,还在树下发现数茎结构简约精巧的蓝色小花,如星光闪烁,这花的名字,也包含有远方消息,名字唤做阿拉伯婆婆纳。

刺桐花谢刺桐城

终于到达海边了,到了马可·波罗出海处。退潮时分,夕阳西下,有长桥通往烟水迷茫处;身旁,有坚固的水泥码头上起重机举着集装箱在轨道上徐行。恍然看见中国风的福船正在扬帆出海,看见阿拉伯风格的船正在靠岸,水手们正在徐徐地落下一面面风帆。

我来到这里,因这些滩涂上淤积的泥沙中,曾有一艘古船重见天日。然后,我在泉州海上交通博物馆中见过了那艘发掘于滩涂泥沙下的漂亮的宋代大船。

北宋时期,泉州一地兴建许多水利工程,并从越南引进占城稻种,大面积种植。同时,棉花、甘蔗、茶叶等经济作物也开始大面积种植,并发展出成熟的种植与加工技术。更重要的还有蚕丝织造与造窑烧瓷技术的发展。唐宋时期,中国社会经济重心与人口渐渐南移。

“产自南方的茶叶不再被当做药材,而主要用于提神。全国各地的人都开始饮茶,从此茶叶成为主要商品。”《剑桥插图中国史》中说,“宋朝成立之初,就鼓励对外贸易,尤其是海外贸易。朝廷官员出使东南亚地区,怂恿他们的商人来中国,中国商贾也主动出击。在宋朝,载着中国商人航行在南海上的中国船只,取代了南亚和西南亚的商船……”

元代,泉州港繁盛的剧目还在继续上演。所以,马可·波罗到达泉州时自然要发出赞叹:“运到那里的胡椒,数量非常可观。但运到亚历山大港供应西方世界各地需要的胡椒,就相形见绌,恐怕不过它的百分之一吧。”

所以,14世纪来到元代中国的摩洛哥人伊本·白图泰会留下这样的文字:“我渡海到达的第一座城市是刺桐城……该城的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

只是,西方人所说的作为“世界中心”的中国的黄金时代行将落幕。明朝皇室对待海洋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态度:一方面,有郑和率官方庞大船队七下西洋的壮举;另一方面,又出台种种限制海洋贸易的措施。于是,当官方限制或禁止民间的海上贸易时,逐利的商人成为走私者,甚至海盗。在大明朝廷开始封禁海疆之时,日本的海盗,以及从事殖民贸易的荷兰人、葡萄牙人已相继前来叩击关门了。而支持郑和七下西洋的朝贡贸易体制,终归因入不敷出而被廷议所中止。海禁的时代到来了。

终于,随着主管海上贸易的官方机构市舶司迁往福州,泉州湾中,那些曾经帆樯如林的港口,渐渐被泥沙淤塞。还看到过一则史料,刺桐城的衰落,还与农耕时代过度开发造成植被破坏,严重的水土流失导致那些深水港被泥沙淤塞有关。总之以刺桐之名获得世界性荣耀的城池,火红的刺桐花终归是渐渐凋零了。

“刺桐花谢刺桐城”;“泉城已渺刺桐花,空有佳名异代夸”。

(著名作家福州泉州采风“海丝”活动由福建省文联、《人民文学》杂志社联合主办,福建省文学院承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