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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10版:书香/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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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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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父母的分分合合

图片来自网络。“石真”为作者笔名

N石真(福州·仓山)

我至今无从判断父母的一生

是幸或不幸

而时代的浪潮,已带走了他们

半个世纪的分分合合——

姑且隐去我父母的姓名吧

作为最小的儿子

作为他们大半生的旁观者

“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一切。——钱穆

年轻时,他们相遇

1918年,母亲出生于福州一个败落的官僚家庭。

母亲的祖父曾任北洋政府海军中将,她的父亲也在海军任职。但母亲的祖父早早过世,而她的父亲,又是个纨绔子弟,在家中儿女尚未成年时,便将家产挥霍一空,然后逃离了家庭。好在,母亲的一位叔叔早年留学德国,回国后在政府任职,把侄女接到家中抚养,我母亲才没有沦落到底层。即便如此,在乱世中,母亲也没能受到很好的教育,才念到初中,就因频繁的迁徙而辍学了。

我父亲1911年出生于印尼。我爷爷原是广东梅县的一个贫苦农民。梅县是侨乡,爷爷成年后,自然去了印尼闯荡。没有文化又缺乏技能的爷爷,一开始只能在国外做苦力、当小贩。后来总算开了个小商铺,生活才逐渐好转。

我父亲懂事以后,被送回国内求学。早在求学期间,受时代潮流的影响,父亲便有投身革命的强烈愿望和行为,也因此受到当局的迫害。为了躲避追捕和寻求出路,家里又资助他去日本留学。在日本东京帝国军政大学留学期间,父亲与一些革命组织和爱国志士始终保持较密切的联系,很早就加入了民主党派。回到国内以后,他与很多民主人士一样,在国民党政府中担任了一些职务。

就在这时候,母亲在北京遇到了回国不久的我的父亲,两个新青年从相识到成婚,始终追随婚姻自主、不计门第、自力更生的时代潮流。

尤其是母亲,少女时代,她眼看自己父亲逃离家庭后母亲陷入无边的惶惑与无助,更认识到女性一定要自立、自强,婚后,虽然父亲的收入可以为家庭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但她坚持参加工作。即便在生养多个子女的间隙,也断断续续地担任了好几年小学教师的职务。

时代的考验与家庭的动荡

很快,时代的考验来了。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一度担任高级职务,母亲也在政府机关参加了工作,不久,父亲成了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研究员”,工资降了5级。再后来,父亲被划为“右派分子”,并且离开了家庭——随后父母就离婚了,我们子女,也都判给母亲抚养。

离婚,当然也是因为两人有了很大的差异。母亲一向要求进步,而父亲却一味地给她泼冷水。例如她积极靠拢党组织,甚至想申请入党,而父亲说她是“白献殷勤”;她真诚要求自我改造,父亲说她是“越改越糟糕”;她响应上级号召,主动报名“下放”锻炼,父亲说她是“自我感觉良好”,等等。总之,母亲积极追随主流,有献身社会的激情,而父亲却很不以为然。因此,母亲认为离婚是必然的选择。可周围的人却不这样理解,这让她很气恼。

唯一让母亲庆幸的,是自己有工作,她更经常地提到自己当年坚持参加工作是对的,说“人总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没多久,国家进入“困难时期”,母亲又主动响应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精简下放”的号召,坚决要求“离开北京,到基层去”。此时,尽管很多亲友劝她从长考虑,但她把响应号召看作是追求进步和展现个性的不二选择,没有回头。后来组织上考虑我们家庭的实际情况,没让她去农村,只批准她下放到福州市民政局。这,大概又是因为福州是母亲出生地的缘故吧。

离异的家迁往福州

临行前我和兄姐去看望父亲。这时,父亲离家已经三年,而我,作为他最小的儿子,也已经十岁了。

儿时的印象中,父亲平日总是着装整齐,表情严肃,让人难以接近。三年来又陆续听人说他性格孤傲,为人耿介,自视甚高,又不知变通,便无端猜想他应该多少会让自己有些敬畏。可眼前看到的父亲,光着头,在秋风中有些耸肩缩手,冷得瑟缩,或许是因为衣服不合身,个子还显得特别矮小。十岁的我看着陌生的父亲,心中迷茫,感觉有点儿莫名的悲凉。

当时,因为大的两个姐姐已考入大学,母亲是带我们小的四个子女回到福州的。福州没有我们的自有房产,只能借住母亲单位的一间午休宿舍。那是艰苦的“困难时期”,偏偏我们兄妹四个,都是很会吃饭的半大小子,北京带来的东西,很快也就吃尽了。

陋室空空,往往意味着人的离散。哥哥和三姐中学毕业后,唯一的选择是响应政府号召“上山下乡”。可到山区没多久,哥哥就得了肝炎,需回福州疗养。而在母亲单位的集体宿舍,哥哥又觉得住着不踏实,只得重回山区农场。

此时的母亲虽然有些失落,但她对党和政府的信任也一直很执着,坚信子女走“党所指引的道路”不会错,并且真诚地认为年轻人经受艰苦生活的锻炼“有好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她的这些想法,一些同事因为对她一直有误解,平日言语中就有些嘲讽和排斥。对我哥哥的牵挂和身处误解之中,母亲开始严重失眠,一度精神崩溃。

随后,便是我与四姐的“上山下乡”和母亲的“下放”,我们全家四散于偏僻的乡村。在艰苦的生活中,母亲仍然坚持自己的信仰,她总告诉我们,她在农村的所作所为(开会、读报、传达“上级精神”和偶尔劳动)都是很有意义的。有一次,她很幸福地对我说:“现在当地组织这样信任我,我真的很感动。——这么多年来,党组织对我终于有了了解!”说到这儿她笑得很灿烂,同时还特别告诫我:“你们都还年轻,千万不要灰心!”

父亲来到福州,与家庭复合

1974年,随“干部下放”政策的调整,母亲又回到福州工作。

1975年,父亲终于来到福州,与家庭复合。这是经过母亲同意的。此时的父亲十分瘦削,头发早已全白,背也驼得愈加厉害。平日只袖手静坐,沉默寡言。偶尔说话,必先深吸一口气。过春节时,大家聚在一起,弄了不少吃食,可父亲怕腹泻,什么菜都不碰,只在白稀饭中调一点盐,还说:“没关系,只要能吃得下饭,慢慢就会好起来。”那年春节,父亲写了不少喜庆的字幅,贴在墙上,压在桌面玻璃板下,多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有汉字,也有英文。我这时才记起,父亲早年学过英、日两国语言,且有译著出版,父亲年轻时是很有才华的。

来到福州以后,父亲身体有了起色,头发留长了,衣着得体了。在上世纪80年代,父亲的“右派问题”得到平反,他恢复了工资,获得离休干部待遇,还更换了住房,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

母亲退休以后,却开始喜欢打麻将,整日呼朋唤友,乐此不疲。

最后的愧疚与安宁

1999年,父亲89岁,病重离世。临终时,他对看护在身边的子女说:“我没能给你们什么帮助……感觉很惭愧。”

在福州的20多年,父亲的生活一直很平静。他从不谈论过去,从不因任何事情去“找人”“求人”,只细心地把自己和母亲的生活照料好。平时看他,都是神态安宁,少有情绪波动,生活十分规律。但我们一直不知道,他内心还怀有这样的愧疚。原来,离开家庭、与母亲离异之后的41年间,对家庭对子女的愧疚始终折磨着他,临终辞世之际,他终于趁着回光返照之际,把埋藏数十年的心里话说出,以求最后的安宁,父亲的心,该有多么不容易啊!

2009年,母亲以91岁高龄也随父亲而去,逝世时她面目如生,很是安详。

□征稿

这里,给出一个平台,写传家的故事:从你往上三代,追溯曾祖、祖父与父亲行走人生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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