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玲玲没想到，14年后和女儿海燕再见，会是在重症监护室，会是此生最后一面。

她给了海燕生命，却没尽过为人母的责任，裹着消毒衣，杨玲玲抖个不停。

我女儿这一生没人疼。

病床边。海燕的养父杨显福手足无措，捏捏孩子的被角，摸摸她的头，呆呆地看着被药物刺激得变形的女儿。

器官捐献协调员、医护人员在默哀，杨显福只想再看一看，再看一眼。往后这个家，只剩他一个人了。

我女儿这一生过得苦。

“快打120救我”

“快醒醒，请你不要离开我。”

4月15日凌晨4点多，石狮市琼林中路某公寓7楼房间内，贺云的哭声惊醒了隔壁的女房客。

这是一场意外。贺云是海燕交往3年的男朋友。事发前，两人在租房玩手机。

凌晨2点多，贺云上厕所没冲干净，生气的海燕把厨房剩下的稀饭泼向床铺。“当时稀饭只泼到她睡的部分，我的没有，我就接着睡。”贺云的无所谓态度激怒了海燕，她接了一盆冷水泼湿整个床铺。贺云想转到沙发继续睡，海燕抢先一步把沙发上的空调被扔进卫生间水桶。

“你发神经，还让不让人睡！”贺云的话引爆了海燕。她突然在卫生间撕心裂肺地喊叫，一头撞向镜子，眼看海燕要抓起碎玻璃捅腹部，贺云赶紧把她拖到沙发。

海燕双手垂在沙发上流血。担心她再次伤害自己，贺云拿着袋子去卫生间收拾碎玻璃。其间海燕又拿起菜刀，贺云扔下手里的碎玻璃去抢刀，还把房间所有锋利的东西都藏在阳台。

就在贺云从阳台回房间时，海燕从袋子里拿出一块三角形的玻璃。贺云冲过去，没抢到，他的手被划了一个口子，玻璃抹到了海燕的右颈部动脉。

“老公，我快要死了，快打120救我。”血很快染红海燕的衣服，她捂着脖子只跟贺云说了这一句话就没了力气。

准公公跪地求救

接到儿子贺云的电话，贺强一拐一拐地赶到他俩的租房。屋里门没关，地上都是血，他又赶到石狮市华侨医院。

海燕在抢救，贺强把右脚被轿车碾压赔得的近1万元手术费，紧急“挪用”给海燕。海燕已出现失血性休克，血压检测不出，意识不清晰，最要命的是动脉一接上就爆掉，医生让他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贺强扑通跪在地上，求医生全力以赴救救准儿媳。

“我们尽力了，现在只能送到泉州市区去抢救，但路上随时有风险。”医生采取补液、加压、插呼吸管等急救措施，并联系外医科医生一起救援，3个多小时后，海燕右脖颈活动性出血有所缓解。受限技术条件，医生建议转院至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

贺强让儿子守着海燕，跟同是环卫工的妻子、大哥大嫂去找高利贷借了2万元，为海燕转院抢救。

贺强说，两个孩子脾气都不好，常常吵架，但两人又不愿分开，作为父母他只能常打电话让他们回家吃饭。去年过年，海燕把贺云带回四川老家，两个孩子也在一起几年了，他原打算今年下半年把两个孩子的酒席办了。

无力回天，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重症监护室，海燕被宣布脑死亡。

4月25日晚上11点45分，海燕被撤下呼吸机抬入手术车。呼吸停止后，6名医生为她进行器官摘取手术。经过病例分析，海燕的两个肾脏符合捐献要求，成功配型。

26日上午，这对肾脏成功移植给两个人。

母女一生见三回

杨玲玲最后鼓起勇气走出病房，在器官捐献协议书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海燕是她的三女儿，杨玲玲当年生下海燕的年纪，也是27岁。

因为前两胎都是女儿，公婆、老公都不喜欢这个新生命，连母亲都劝她把孩子送人。“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当妈的当然舍不得，但在农村没办法，得拼了命生个男娃”，海燕一满月，就被娘家邻居杨显福抱走。

母女这一生，见过3次。

第一次是海燕8岁。海燕生病了，她养父母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她和12岁的哥哥。杨玲玲让娘家人把海燕带到街上，她送去县里看医生，第一次帮她洗了澡。这次相见，母女俩一起住了两天。

第二次有海燕的消息，是在西安打工的妹妹来电话，说在一家洗头店看到个小女孩，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会不会是她送出去的女儿。杨玲玲打电话给娘家后，得知海燕被养父母送到西安打工已经一年多了。

生父刘立标当即赶到西安找海燕。坐火车回家时，他问海燕两张火车票加起来是多少钱，海燕说她不会算。刘立标的心一下被击中，他把海燕带回家，打算9月送她去上学。

杨玲玲夫妻白天在工厂上班，加上多年不联系，父女母女间关系生疏。这样到了第9天，海燕的养母把她接走。孩子是别人拉扯大的，杨玲玲找不到理由把海燕留下。母女两人从此再没联系过。

再相见，母女竟已经隔着生死。

“女儿躺在床上，身上、嘴上插满管子，喊她不应，我好想她能醒一醒，喊我一声，就算她醒来不能下床，我都愿意背她、带着她。”

父女隔街不知处

1990年5月25日一大早，村里人都在忙着插秧，35岁的杨显福把刚满月的海燕抱回了家。他什么也没带，也没有什么仪式。

杨显福有3个儿子，只有老二活了下来，他想要个女儿。得知邻居家嫁掉的女儿回娘家生了第三胎女娃时，他主动上门说想领养，杨玲玲的母亲同意了。

杨显福记得，在海燕7岁的一个星期天，他带着海燕去交两车货，没想到近13.6万元的货被卷走，杨显福因此破产还欠下两万元外债。同年，海燕和哥哥辍学在家。杨显福到石狮打工还钱，妻子离家出走，两个孩子独自在家的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说不上来。

2003年，杨显福离婚，海燕判给他。2005年年初，杨显福把15岁的海燕带到石狮身边打工。海燕卖化妆品，杨显福做水泥工。父女俩的租房只隔一条街，走路3分钟，但他不知道海燕具体住在哪个屋。

海燕17岁时，杨显福送她去东莞弟媳厂里学打字，但没多久海燕就跟工友打架，一个人跑掉了。海燕换了电话号码，失联了两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她再次回石狮找养父。

杨显福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海燕很少找他，两人很少交流。外出打工十几年，父女俩只在去年大年初三回过一趟四川。

“女儿年龄小，捐了器官，就剩一个空架子，这样太残忍了。”在重症监护室外睡了3晚，杨显福终于想通了院方的建议，同意捐献她身上有用的器官，“希望女儿的器官捐个好人家，好好享点福”。

前天下午3点多，在泉州宏福园殡仪馆，杨显福送了海燕最后一程。

“安心睡吧，爸爸带你回家”，杨显福决定把女儿的骨灰带回四川老家，葬在屋后头的山上。

4月26日上午，海燕的叔叔杨全琳向海都记者提供一份由湖滨派出所开具的证明显示：家属对自杀死因无异议或疑议，同意将遗体交由家属自行处理。

三年自残了3次

说起他们的爱情，贺云说，有点偶然。

2014年正月初一，他没有回家过年。在石狮市龟湖公园溜冰场，陌生的两人第一次打了照面。当晚，两人再次在溜冰厂偶遇。

“有个人站在路边，喂喂喂地喊我。”当晚溜完冰，贺云骑车回家的路上，海燕站在路边朝他招手，主动上前打招呼，说两人在溜冰场一天就碰到两次。

就这样，第三次的相遇，两人互相留下联系方式，然后加QQ。都是四川老乡，两人都对彼此萌生好感。“我们是日久生情，后来两个人都互相离不开。”贺云说，两人很快成为男女朋友。

相处的这3年，两人也多次因琐事吵架。2014年夏天时，在石狮玉湖社区无线网吧楼上的租房里，贺云迟回又深夜出去，第二天8点他和表哥打开房门，海燕在租房用刀片割脉，他和表哥将她抱到华侨医院包扎、救治，所幸发现及时，没有大碍。2016年，贺云生日，海燕喝醉与友人拌嘴，回到租房不满男友没有帮她说话，再次自残。

贺云说，4月15日那天海燕本意不是想自杀的，只是她手上的玻璃太锋利，又割到大动脉。“我们俩吵架都要自己赢，海燕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可能是想用血、用痛、用大吵大闹来引起别人的关爱、退让。”

爱在心头口难开

小向是海燕在石狮5年的闺蜜，两人无话不谈。

小向比海燕小6岁，海燕总是像姐姐一样照顾她。她找的男朋友吊儿郎当，海燕会劝他分手，告诉她要保护好自己。在她眼里，海燕是个仗义的人，即使自己身上没有多余的钱，也会借钱给她应急。

她说，海燕唯一让人不放心的是性格有些暴躁，一旦有人说了她不好，她会立即发火。小向觉得，海燕这一性格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海燕只读到3年级就辍学了，家人也极少关心过她，她从小缺爱，一旦觉得受到伤害，就会奋起反抗，甚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引人关注。

小向觉得，海燕是很爱她养父的，在她养父生日时，海燕发了朋友圈：自己长大了，您却老了，2016年祝老爸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越来越年轻！还配上养父和自己的照片。但海燕的养父没有微信，海燕不擅长也不会当面向养父表达自己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