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老家，路过家门口的菜市场，发现那条熟悉的河，有一段不见了，原来的河道上，盖起几排新房。
其实，这条河前些年就臭了。但每次经过，总奢望有朝一日，她能够干净起来。
这是我们涵江的河。30多年前，涵江的河四通八达，每一条都可以游泳。
我家门口的那段河，叫宫口河。到了雨季，丰满的河水重叠翻滚，河面上好多漩涡，互相推搡着，把旁边的河道都挤满。
河的滋味
30多年前，住在宫口河一带的人，大多连火车都没见过，但他们自豪地把这里叫做“小上海”。作为小城的心脏地带，这里人连说话的口音都成了全涵江的标准。
河在这里打转，人往这里聚，城隍庙在街头，菜市场在街角，小城有三家电影院，两家都在这段河边，一家在河这头，叫人民剧场；一家在河那头，叫工人电影院，中间100多米，矗立着隔河对望的两排骑楼，街面全铺着厚实的老石条。在这里随便开个店、摆个摊，都能养家糊口，连乞丐都可以混到很老。
许多都是老店，店老板的孩子刚长嘴毛，就学着接班：卖竹器、烧炭，打铁，补锅修锁。卖吃的更多：扁食、豆浆、泗粉冬粉米粉。桥头一家米粉店，外婆经常叫我去买一搪瓷罐米粉，蒜油小肠高汤热腾腾蒸上来，害得我一路吞口水，结果长成一个馋嘴的孩子。
石拱桥下来，就是菜市场，每天潮水来时，这里摆满了小摊，全是刚刚下船的海货河鲜。有钱的，早点来挑好的；拮据点的，晚些再来“包货底”。
白天，这里人多；到了晚上，看电影的人又把这里挤满，好片上映时，检票的都忙不过来。看的人最多的电影，一部是《少林寺》，一部是《妈妈再爱我一次》，散场后街上留下了好多鞋子。我们小孩不用买票，随便拉住哪个大人的手，就可以进去看，于是看完一遍又一遍。夏天，看到最后一场电影结束，顺着河边溜回家，这时乘凉的大人还没有散去，小孩也不会被骂。
夏天的街边，都是乘凉的人，再热的天，也会被河上吹来的凉风压住。傍晚时分，家家户户拿一盆水，在家门口泼。等天黑，街上渐渐凉了，所有人家，不管在单位上班的，开店做生意的，还是在外做工的，都把饭桌抬到门外，一家人围在街边吃饭，跟邻居聊天。吃过饭，还要吃菜，菜不是青菜，是各种海鲜河鲜，潮水好的时候，又鲜又实的螃蟹鱼虾吃到嘴巴都麻了。住在宫口河周围的人家虽然不富，但也没有太穷，吃起来不用互相攀比。
饭后，男人摇着蒲扇，半躺着乘凉，小孩一群一伙地跑来跑去，一会儿被哪个大人抓住开玩笑，发出阵阵尖叫。等女人收拾了碗筷再次出来，聊天就没完没了，夜很深了，还有许多老人不肯回屋。
河的舞蹈
宫口河最热闹时是夏天，青绿色的河水涨得要漫过河岸，虽然不是清澈见底，但是那种晶莹的清亮，让人觉得河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活力。
下午三四点，暑气还盛，晒得黝黑的孩子已经钻到河里去了。那时没人穿泳裤，大孩子穿一条裤衩，小孩子光屁股，都急急地跳到那清凉的河的怀抱里，一口气在河里扭上好几圈，然后悠悠地这儿停一下，那儿靠一下，劲头再来时，就和小伙伴追逐叫闹。
到了黄昏，满河都是人，到处溅着水花，扑通入水声、孩子尖叫声、大人呼唤声，满河喧哗。安静点的，就避到边上的河汊里。岸边路过的小孩走走停停，看着这河里的舞蹈，都不肯再走。
只有最差劲的小孩，才不会游泳，只会在岸上看。我是趴在哥哥的背上学会游泳的，虽然我和哥哥不亲，但是因为这个，回忆里留下不少温情。
唯一可怕的事，是几乎每年都要淹死人，一般是在最热的时候，一回家就被大人叫过去，通报说今天河里又淹死了一个小孩，不许再去游泳了。过了一阵，大家就忘记了。
冬天的河也不寂寞，腊月的时候，河边都要排队，家家户户在河里洗桌子洗椅子，刷锅弄缸，等里里外外都干净了，河也静下来，除夕就到了。
河的低吟
现在回想起来，河的失色不是始于污染，而是因为上世纪80年代末的道路改造。改造之前，我家门前和宫口河周围都是古老的石板路。有一天，开来许多大车，入夜开始轰鸣，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大的声音。第二天放学回来，发现石板路没有了，变成了一段一段的水泥路。
那年夏天，大家都觉得比往年热，怎么泼水都没用。老人边走边摇着扇子还不顶用，过了两年，连小孩都不爱乘凉了，大家躲在家里吃晚饭。那时，也渐渐有电视了。
后来的几个夏天，我们照样游泳。有一次我从水里出来，突然发现身上长出黑毛，我以为自己身上脏，但接下来，黑毛越来越多，才明白是河水脏了。
因为日子温饱有余，这里创业发财的人不多，碰到大的变化，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上世纪90年代初，宫口河周围开始大拆迁，老房子统一改建成商业街，老居民只要交不多的钱，就可以买下原来的店面，但我家那条街上的许多人宁愿领货币补偿。
等新房建成后，店铺租金一路上涨，三五年间翻了十倍。迁走的老住户路过时，常常停下呆立，哀叹流泪。
但时光和这条河流一样，永远也不会回流了，邻居们迁的迁，走的走，直到隔壁住了谁，都不太清楚。
从前的那段河哪里去了？我想她还在地底下，静静低唱，避开喧闹的市井，帮我们把往昔的记忆永远保存。
站在她从前流淌的地方，回想孩提时代浓荫郁郁的小巷，人声氤氲的街衢，恍然觉得这些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永恒居所，其实不过是内心最初的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