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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06版:书香/掌故·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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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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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父亲遇难之后

N李厚琛(福清·城关)

“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一切。——钱穆

国破家亡,父亲遇难

1941年3月2日,农历二月初五,中午1点钟,日军轰炸机投下的炸弹,将福清东巷外婆家的五六间大屋夷为平地。当时,父母带着我们六兄妹暂居于此,父亲李文康、舅舅吴绍鑑、14岁表哥吴章松和4岁表弟均在轰炸中遇难。

轰炸发生时,父亲正在午睡,被炸弹击中头部,整个脑袋四分五裂,入殓时为求身体的完整,母亲亲手一针一线将他的头部缝在一起。父亲走时,才38岁。我舅舅正在厅堂里做卫生,准备第二天迎接客人,闻警报后暂躲于天井石板花架之下,也未能逃生。表哥肚子被炸开,肠子外流,死状极惨。

那年,躲日军轰炸已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但防空洞却不够多,每天清晨,大人们将所有棉被层层垒叠于床上,待警报一响,人就往床下躲。我正是躲在外婆床底下,才逃过此劫。我16岁的二哥,被埋在瓦砾下,挖出来后双耳失聪,不得不辍学。终其一生,只能靠卖苦力谋生。

轰炸过后,人们急于确认亲人的安危,一时惊慌呼喊声混杂撕心裂肺的哭声,成为我儿时记忆中的人间地狱。一个多月后,1941年4月20日,福清沦陷了。

那一年我11岁,读小学三年级,最大的哥哥18岁,最小的妹妹6岁。李家虽是大家族,传到我父亲这一辈,已经没落,家中生活全靠父亲在县文化馆当普通职员的薪水维持。现在,失去唯一的顶梁柱,39岁的母亲,成为带着6个未成年孩子的寡妇。大哥被迫从高中辍学,外出工作补贴家用。我原随舅舅在西园小学读书,舅舅在轰炸中丧生,我就跟随大哥去他工作的东张继续学业。

据后来报纸报道,那天日军一共出动了九架飞机,向福清县城投下几十枚炸弹,炸毁城关东巷、产塘街、西门、高巷头等地数十间民居,丧生平民达四十多人,受伤的不计其数。

福清沦陷,全民抗日

1941年福清沦陷时,城内群众扶老携幼,连夜疏散,逃离城关。大哥和我在东张,母亲带着其他兄妹逃往何处,我们并不知晓。一家人失散了。大哥带着我一路走一路打听,最后在北门外仕边村远房亲戚处找到母亲。从东张到仕边约25公里,光步行就需要至少5个小时。

国破家亡,好在民间未失急公好义之风,远房亲戚竟招待我们母子七人吃住整整一个月。母亲实在过意不去,就要求自己支灶解决伙食。就这样在乡下住了几个月。但父亲遇难百日到了,母亲不得不进城回家操办丧事。

我印象很深的是,母亲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锅灰搽脸,方敢进城。这是当时年轻女性进城的通常装扮。福清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有日军把守,男女老幼进出都得检查搜身,还得向他们行礼,没有行礼的人,日本兵就拿刺刀在其脑门上敲一敲,轻则罚站,重则做苦力,青年妇女当众受到污辱调戏的,更是不计其数。大人们每日都在议论,某某地方有几个妇女被强奸,谁的财物被抢走,我虽然小,却能切切实实感受到那种提心吊胆的恐怖气氛。

不过日本人也不好受,他们并不能尽情享受征服的快意。福清城里人逃到乡下,城外许多村庄都有抗日游击队,城里的日军实际上陷入了包围,很难生存与维持统治。因为随时有生命危险,日本人不敢单独出门,外出只能成群结队。各村的群众组织轮流巡逻,有的在阳台上守望,看见日军行踪,即刻鸣锣,一村传一村,百姓们闻讯就躲到山上。日军两次占领福清,第一次是1941年4月,呆了一百多天,第二次是1944年11月,只待了五天。

艰难时光 妇孺谋生

父亲走了,母亲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和家庭妇女,何尝领受过这样的家庭重担?那真是度日如年,有时全家人吃完早饭,不知中饭在哪里,常常要去向亲戚借粮借钱,典当财物。大哥辍学,当小学教员,二哥因耳疾不能继续读书,年仅17岁就出卖苦力,替人拖板车、搬运,补贴家用。但就算再难,母亲仍坚持让我们三兄弟继续学业。好在当时困难家庭可申请学费全免,祖传规矩,族里读书的小孩还可分得一点薄田(称“学田”)。这点田租,仅够全家吃用半年。剩下的半年生活,就靠母亲养猪和我们兄弟放假时打各种零工维持。

我跟人上山砍过柴,割过草。早上把饭捞好放在草袋子里,走10公里左右上山,一直干到午后一两点回家,这样可省下家中烧柴草的钱。我和三哥走街串巷卖过福清光饼、海蛎饼,挑过喂猪的泔水。过年前,我们兄弟每早三四点钟起床,扛上桌椅去大街上占位置,大哥写春联,我们卖春联,兴致勃勃卖上整整二十多天,一直到除夕。那可是一笔大收入,可以给每个人添置一件新装、一双鞋与一双袜子。

好容易熬到抗战胜利后,我的小妹、我母亲唯一的女儿却因病夭折了。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太穷,耽误了治疗,小妹不会走得这样早。

找到出路,四世同堂

新中国成立后,日子渐渐好起来。说实话,我们这样毫无背景的穷人家庭,五个兄弟都能找到出路和工作,确实得感谢共产党的新政权,它颠覆了旧政权的排资论辈。

大哥参加省委举办的教员训练班,后来成为福清城关中心小学校长、支部书记,新中国成立后历任福清县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政协委员,寿至88岁。二哥遭日寇轰炸后失去听力,终身卖苦力,但也儿女成群,得享天年,84岁寿终。三哥解放初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复员后成为一名中学教师。小弟福建农学院毕业,成为高级农艺师。

我在地下党负责人沈祖澄的引导下走进革命队伍,后来又进入福建省委创办的革命大学,毕业后成为国家机关公务员,参加减租减息、剿匪、土改、民主建政等工作,服务43年,直至1991年于福清市政协离休。

母亲吴淑华活到94岁,亲历了四代同堂。她在晚年时经常说,一辈子最快活的是做姑娘的时候,最艰难的是三十多岁守寡独自拉扯孩子之时,最伤心的是家贫导致小妹不治,最自豪的是再艰难也让孩子们读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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